梁桢苦涩发笑:“因为我也有跟你相同的经历。”
钟聿:“你?为什么?”
梁桢低头捏了下自己的手指,“我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妈是被拐卖到山里的,在我六岁那年她抛下我和我哥自己跑了。”
钟聿应了声,她之前跟他说过,他当然记得,为此每每想起她小时候的遭遇和经历就会心疼。
梁桢揪着手指,抬头:“其实这些年,我一直知道她在哪里。”
钟聿愣了下,像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她?”
“嗯,我妈妈。”
“……”
这次换到钟聿惊讶了:“你知道你妈在哪儿?”
梁桢又点了下头,“她一直在泞州,这几年就住在以前一中旧址附近,离我之前租的那套公寓大概只有七八站路。而且其实你也见过她。”
钟聿眉头揪着,“我也见过?”
梁桢:“对,不只见过,你还吃过她做的菜……芝兰小馆!”
钟聿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眼睛几乎瞪大了一圈,“你是说,芝兰小馆那个…老板娘?”
梁桢:“嗯。”
钟聿:“……”
这个坑埋得有点大啊,可是转念一想,难怪之前她会大老远带他去那个小馆子吃饭,要说也没什么特色,菜也做得很一般,可是那天看两人的相处交流就知道已经认识了很久,梁桢应该没少到她那里去吃饭。
钟聿:“她认不出你了吗?”
梁桢摇头,“认不出了,六岁之后她就没再见过我。”
钟聿:“不至于吧,你后面变化很大?”
梁桢想了下,她有想过可能陈芝兰对她还有点印象,只是不愿或者不敢认,但是自己很快就否认了这个种可能性。
她情愿相信陈芝兰已经认不出她了。
“变化应该挺大的吧,我小时候特别瘦,当然,现在也不胖,可是小时候是那种营养不良的瘦,而且皮肤也比现在黑很多。”
她小时候家境很差,可能一日三餐都吃不饱,骨瘦如柴也很正常,再加上山里风吹日晒,钟聿完全能想象出一个脏兮兮干巴巴的山娃子模样,忍不住去捏梁桢的脸:“那你后来是怎么变得这么皮光肉滑然后来祸害我的?”
原本讲着挺悲的事,梁桢却被他逗得笑了下,推开他的手:“别闹!”可这笑容也只持续了很短的两秒钟,又低头,说:“可能皮肤像她吧。”
她不说“妈妈”,只用“她”这个字来代替。
钟聿回忆芝兰小馆的那个老板娘,市侩,小气,斤斤计较又有些聒噪,搁菜市场应该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市井妇女,但印象中她皮肤确实还可以,至少在那个年龄里面,且需要日日操劳的中年妇女里面,她应该算底子很不错的了。
“我记得当时去店里吃饭的时候还有一个男孩,那是她儿子?”
“嗯,她从芦家坪跑出来之后就回了泞州,重新找人结婚生了儿子,就是你在店里看到的那个男孩。”
钟聿听完忍不住发笑,“那我们还真是巧了,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妈,还有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兄弟姐妹。”
梁桢真是被他说得又气又想笑,“怎么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特别…特别……”
钟聿:“特别什么啊?”
梁桢眉头皱了下:“我一时也说不上来,但就感觉什么事到你这就都不算事了。”
钟聿又笑了笑,“是么?那你这算是夸我还是贬我?”
梁桢不假思索,也笑着朝他摆了个星星眼,“夸你!”
钟聿很开心,把人揽到自己腿上,揉着她的发顶在她耳朵上亲了口,隔了一会儿开口问:“你之前每次去那里吃饭,看到她都会很难过吧?”
怀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特别是每次看到她跟她儿子唠叨的时候,尽管也没什么耐心,脾气很暴躁,可是我还是会妒忌。”
钟聿完全可以理解这种感受,就如自己当年在杂货铺门口看到那个女人给她小儿子讲故事一样。
生命中无比渴望却残缺的一部分,在别人那里却是稀松平常的事,这种落差感带来的嫉妒尤为致命。
“后来呢?”
“后来?”梁桢在他胸口蹭了蹭,“后来我就自己想开了,觉得人海茫茫,我还能再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吃到她做的菜,就已经是一种恩赐和幸运。”
她窝在他胸口说这些话的声音又柔又低,在这样的夜晚尤为戳人心脏。
钟聿低头在她发顶亲了一口,问:“你恨过她吗?”
梁桢摇头:“没有。”
钟聿:“从来没有?”
梁桢:“从来没有!”静了一会儿,她反问,“我为什么要恨她?她当年也是受害者,站在她的立场想,是我和我哥的出生葬送了她的人生,而她只是在合适的时候做了合适的选择而已。”
这个选择就是在梁桢六岁的时候弃她而去,试想,同样的事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对方或许会痛苦,会怨愤,甚至是憎恨,可是她却完全没有。
就如之前钟聿所说,她真是从来不跟命运较劲,妥协的姿态令人心疼。
“那后来你是怎么找到她的?”钟聿又问。
梁桢:“不是我找到的,是梁国财…或者确切来说应该是梁国财的老乡,这里面的事说来就长了。”她抬头看了眼钟聿,“你想听啊?”
钟聿:“当然,你的事我都必须了如指掌。”
梁桢笑了笑,重新又躺回他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你应该知道之前一直是我舅妈在帮我带豆豆吗?”
“嗯,对了。”她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梁桢,“既然你妈都认不出你,你哪来的舅舅?”
“所以这里面有个很长的故事啊,你别打岔行么?”
“……”
“从哪儿讲呢,就从…就从陈芝兰从芦家坪逃出来之后开始吧。”她喊不出那个显得过于亲昵的称谓,最终还是直呼全名,“她从芦家坪逃出来之后应该直接回了泞州,也跟我舅舅联系上了,之后很快就又找了个男人,直到梁国财出狱,你知道芦家坪那边有很多人都在泞州打工,应该是那边有人见到了陈兰芝,跟梁国财通风报信,他就找上了门,那时候陈兰芝已经另嫁,当然不想让人知道她之前在芦家坪跟过人还生过两个孩子,梁国财就以此威胁,讹了她一笔钱,那笔钱我后来听我舅妈说过,是我舅舅垫付的,之后梁国财就走了,但陈兰芝大概也知道梁国财的无赖本性,讹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所以就从原来住的地方搬走了,也跟舅舅那边断绝了联系。”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她搬去哪里的呢?”
“你听我说完。”梁桢枕着钟聿的肩,“陈兰芝第二次…算是第二次跑吧,其实在此之前我跟我哥早就来了泞州,我哥也无意间知道了陈兰芝的地址,那时候陈兰芝应该还跟舅舅一家有联系,我哥自己去找过一次。”
“没跟你说?”
“当时没说,是瞒着我去的。”
“你哥跟她相认了?”
“没有,她说我哥认错人了,她根本没在芦家坪呆过,也没生过什么儿子女儿。”这些话是后来梁波跟她转述的,但是她完全可以想象出当时陈兰芝矢口否认的样子,她肯定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就好像这对儿女是这世上最肮脏的东西,再沾上一点就会死。
梁桢调整了一下呼吸,“但是我知道她在撒谎,姑且我能相信她认不出我了,但是她肯定能够认得出我哥,因为她离开芦家坪的时候我哥已经十几岁了,容貌上变化并不多,除非她失忆。”
那么唯一的理由是什么——她压根不想认这个儿子!
“我哥那次肯定是败落而归的,他大概也知道陈兰芝不会认我们了,所以就没跟我说,直到后来他生病,他可能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所以把陈兰芝的地址告诉了我,可是我去找的时候她已经带着全家都搬走了,我只找到了我舅舅。”
“你就去认了你舅舅?”
“是啊,我就去认了我舅舅,但不是因为找陈兰芝,而是为了我哥。”
“为了你哥?”
“我哥病重,我第一次登陈家的门,是为了给我哥借手术费。”
钟聿只知道梁桢的哥哥是因病去世的,却不知道具体什么病。
“你哥当时……什么问题?”
梁桢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概隔了有小半分钟吧,她闭眼开口:“听说过风钻工吗?”
钟聿:“当然听说过,孔桩爆破井下风钻作业工人,大楼造柱需要往地下岩层钻炮眼,形成桩孔之后灌注钢筋水泥。”
梁桢:“我哥当年就是做的这个工作。”
第188章 旧因(已修)
钟聿心口收了下,心中似乎有了预感。
梁桢:“我哥当年是跟同村人来了泞州,起初的时候他没干这个,只是在工地上打打杂,后来把我从芦家坪接了过来,供我读书,开销一下就大了。”
梁桢回想那时候刚到泞州的情景。
“我哥没念过什么书,也没什么手艺,人也属于忠厚老实那种,所以在工地上工钱并不高,我过来念初中还好一点,九年制义务教育,每学期学费就那么点,可是进了高中就不一样了,每年光学费就要上万,一下就吃劲了,我哥才开始跟别人去当风钻工。”
梁桢高中开始就住校了,其实一开始她并不知道梁波换了工种,还是有天碰巧去工地找他,梁波从井里钻出来,“当时我都没认出他,整个人,要不是眼珠子在转,感觉就是一个石灰堆。”
钟聿不说话,搂着她静静听她说。
“当时我就觉得很难过,要他换个活儿,可是他说干这个除了辛苦一点,来钱快很多。”梁桢动了下,微微收口气,“那时候应该八九年前了吧,风钻工一个月收入已经过万,我哥说他得在泞州买房,讨媳妇,趁着年轻辛苦几年存点钱,干满三年他就不干了,其实我知道,他哪需要靠干这个讨媳妇啊,我哥人好,长得也不错,所以喜欢他的女孩还是挺多的,他纯粹是为了供我念书才会换工种。”
梁波一个人在泞州打工,如果没有梁桢的话,他应该不会过得太辛苦,可是他执意要把梁桢从芦家坪接出来。
一是为了让她走出大山,摆脱梁国财,二是为了给她提供一个良好的学校环境。
“我哥虽然自己没念什么书,但他希望我能考上大学,将来走一条跟他不一样的路。”
那会儿所有人都劝梁波不要带着梁桢这个拖油瓶,一个女娃读什么书,就算考上高中了又能怎样,将来读大学可比高中的费用高多了,可是梁波坚持一定要让梁桢把书念到底。
“我哥总说,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他希望我能有出息,至统领来不用靠出卖苦力讨生活,可以有个体面的工作。”
也要怪梁桢脑子太好,读书又争气。
刚来泞州那会儿不适应城里的教育,可是她卯着劲赶上来了,而且还考进了泞州最好的高中,那时候梁波逢人就炫耀自己有个会读书的妹妹,将来是大学生,甚至是研究生博士生,要光宗耀祖出人头地的。
“他说他就干三年,存一笔钱娶妻生子,可我其实知道,他是为了给我念大学。”梁桢说到这又咽了一口气,缓了缓,“我以为三年就是三年,我哥暂时苦一点,累一些,等我毕业可以经济独立了,日子总能好起来,可结果是……”
钟聿握紧梁桢的手指,她往他怀里钻了钻。
“八九年前互联网还没现在发达,没有微信也很少看网络新闻,Y姓艺人也还没在微博上呼吁救救全国六百万尘肺病民工,而我第一次知道这个病是从一个一起跟我哥干风钻工的工友那里,他们叫它‘石灰病’”。
梁桢揪着自己的手指,咬了下嘴唇。
“起初我哥并没在意,以为只是普通的咳嗽,而我又刚进高二,学科压力大了,住校,一个月都未必会见到他一次,还是我哥工友给我打电话,说他病了,老咳嗽,还简直要上工,让我劝他去医院看看。”
梁桢回忆那段时光,很难用语言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