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多,钟寿成的遗体离开明德医院,送回南楼老宅。
所谓落叶归根,就算出殡也得从家里出去。
追悼会被安排在两天之后,钟家主事人去世,丧礼场面空前绝后。
梁桢后来回忆那段日子,从钟寿成病危入院到出殡,其实不过短短一周左右,时间并不算久,可她觉得好像打了一场硬仗。
前期在医院耗着,每天大部分时间做的事就是等,等什么?等老爷子咽气,抑或发生奇迹,但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钟寿成后期心梗导致全心衰竭,腹水已经很严重,在医院里耗了两天,多器官都丧失功能。
短短两三天时间,看似病情来势凶猛,但前面反复中风和心梗,已经埋下祸根。
后期人去世,等待变成了奔波,像是在一片死水中扔入一块石头,涟漪瞬间荡起,漩涡起来,各路人马开始迅速集结行动。
治丧小组成立,联系殡仪馆,安排墓园墓地,组织追悼会……
钟氏公关部门假期内被紧急召回来上班,积极采取措施压制外界不良传闻,以将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钟家内部各自宽慰,安抚,处理和应对各种事。
当然,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人和事,至于内里是否有其他行动,无人可知,而梁桢作为钟聿的太太,钟寿成唯一的儿媳,在此期间必然也需要承担很多责任,好在她并不怕担事,以往多年生活经历练就了她冷静且有条理的处事能力,唯一觉得比较累的反倒是人情方面。
看似只一场丧礼,可钟家并不是普通人家,钟寿成也不是普通人,其中牵扯到的层面太多,光应对媒体就是一件极其头疼的事,加之钟家直系单薄,可旁系众多,蒋家那边更是根繁叶茂。
梁桢看过治丧组印出来的吊唁人员名单,洋洋洒洒十多张纸,大部分她都不认识,更不清楚对方的身份。
为此她熬夜做了功课,不过这不比之前寿辰,之前寿辰属于内部活动,只请了平时走动比较多的亲属,可现在是丧礼,最后一程了,远的近的,平时联系的不联系,都得通知一遍,所以从亲戚,朋友,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包括公司的中高层,全部都需要理一遍。
好在梁桢记忆力不错,熬了半宿,总算理出了一点头绪。
钟寿成的追悼会定在初五上午,钟家包下整个泞州殡仪馆大厅,场面浩大,来吊唁的人也很多,光车子就停满了整个停车场。
追悼会前晚,蒋玉茭找到梁桢,问她娘家那边是否也要来人。
按理公公去世,作为亲家的梁国财也应该出席吊唁,但梁桢没同意。
钟寿成的丧礼排场很大,来宾脸面都不小,倒不是梁桢看不起自己亲爹,可以梁国财那尿性,过来的话也只有给她添乱的份,若再搞出点事,她丢脸倒不要紧,反正她都丢惯了,可现如今老爷子去世,各路都在隔江观望,她太清楚钟聿的处境,所以绝对不能在这时候整出点幺蛾子。
“我父亲一直住在老家镇上,过来恐怕来不及了,况且他身体也不好,可能不适合长途跋涉。”梁桢没给蒋玉茭任何余地,当面就回了。
蒋玉茭那几日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就算心里有想法,也没多说,但礼节上梁桢娘家那边一个人也不来实在说不过去,思前想后,她给何桂芳和丁立军打了电话。
追悼会当日,天还没亮南楼就已经灯火通明。
看了时辰,五点零八分灵车准时从前院开出去,一路礼炮纸钱开道,至殡仪馆差不多六点左右。
请来做法事的和尚都已经在布场,据说是蒋玉茭的主意,她要求增加这个环节,说是要为钟寿成超度亡灵。
钟家信佛,思想也比较守旧,所以在丧礼上请和尚诵经倒也正常。
法事安排在第一个环节,那时候还没什么外宾过来吊唁,在场的都是钟家和蒋家两边的至亲。
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结束之时差不多八点了,已经陆续有人进来吊唁,按规矩亲属都必须站在灵柩前面。
蒋玉茭是遗孀,显然已经站在最前面,之后是独子钟聿,儿媳梁桢,嫡长孙豆豆,最后才是钟盈和唐曜森。
照例唐曜森已经和钟盈离婚了,不属于钟家人,但念及老爷子生前多有照拂,他还是存了感激,所以以前女婿的身份站在亲属行列。
一家人按“一”字排开,后面还站了两排人,分别是蒋氏兄弟两家人。
亲朋好友陆陆续续进来,献花,磕头,再跟站在灵柩前的至亲握手,以聊表安慰。
起初梁桢还能记几个名字,但站了两个小时之后她就渐渐麻木掉了,人伸手过来她就握一下,说什么基本没力气去听。
丁立军大概是十点左右到的,穿了一身黑衣黑裤,上面是立领长款羽绒服,下面休闲裤,皮鞋擦得蹭亮,头发似乎也理过了,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很多。
他以梁桢娘家表哥的身份在入场处签了字,进来冲着老爷子的遗像磕了个头,学着前面的人一样,一个个跟旁边站的亲属握手。
钟家这边只有钟聿认识他,搁平时大概肯定会有人去考究丁立军的身份,可此时场内人潮涌动,气氛凝重,大家心思都不在这上面,自然没人会去注意。
跟钟聿握过手之后,丁立军走到梁桢面前,轻轻叹口气,“丫头,节哀!”
梁桢点了点头,“谢谢!”
何桂芳到得比较晚,过来的时候都块中午了,只是令梁桢意外的是陈佳敏居然也一起跟了过来。
母女俩从外头进来,何桂芳还是平时的装扮,只是把略带花白的头发扎了起来,人多少显得利索一些,而陈佳敏黑色羊绒大衣,黑色束腰连衣裙,头发盘起来,整个人显得清冷又庄重。
两人站在一起实在不像母女,梁桢听到周围有人在猜测陈佳敏的身份。
“你就是亲家母吧?”磕完头的何桂芳走至蒋玉茭面前。
蒋玉茭哪里认识她,神情木然地点了点头,何桂芳却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眶通红。
“亲家母,老先生走了你伤心难过正常,可是往后日子还长呐,天塌下来也得咬牙挺着,所以一定得保重好自己。”
蒋玉茭一听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滴滴答答往下掉,她一哭,后面蒋玉伯和蒋玉甑的太太也都开始跟着哭,一时灵堂内哭声四起,悲恸万分。
当时梁桢就在旁边站着,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明白何桂芳的话,大致是有感而发,因为此前陈兴勇的遭遇,也算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回来,所以此时才能对蒋玉茭的处境感同身受,而蒋玉茭呢,尽管她不认识眼前这位穿戴粗俗的妇人是谁,可她的话却戳中了她内心最疼的地方。
对她们那个年代的妇人来说,男人是天,就算此前数十载婚姻未必美满,那个男人也未必对你实心实意,可是相伴走到这一程,眼看着另一半突然撒手人寰,那种悲痛和恐惧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何桂芳也哭得成了一个泪人。
“妈,差不多就得了,很多人看着呢。”旁边陈佳敏看不下去了,拽了下何桂芳的袖子,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提醒。
何桂芳这才意识到此时身在什么场合,赶紧抬手抹眼泪。
“保重,好好保重!”她拍着蒋玉茭的手,语气里倒全是惺惺相惜的怜悯感,之后才过来跟钟聿和梁桢一一握手。
“小钟,好好照顾你妈,她不容易!”何桂芳不清楚钟家的人物关系,以为蒋玉茭是他妈,梁桢想给她改个口,可是看了下场合,还是没张口。
旁边蒋玉茭还在哭个不停,梁桢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平时看似淡然的妇人,哭起来竟然这么令人动容。
”桢桢,你劝劝你婆婆,人死不能复生。“
梁桢也只能点头。
这边陈佳敏已经去献完花回来,跟老太太鞠了一个躬,却跟钟聿握了一个手。
“钟先生,节哀顺变!”
照理她应该喊钟聿姐夫,可从她口里出来的却是“钟先生”,从字面而言这三个字应该会显得生分,可梁桢觉得却未必,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确实这样,她甚至觉得陈佳敏喊“钟先生”三个字的时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包括与他握手时看向对方的眼神,没了平日的张扬和冷漠,多了几分心疼,好似是真的在为对方感到伤心。
当然,对家属表示关怀和伤心是作为吊唁者的基本素养,或者也是受周围环境影响,毕竟这是灵堂,大部分人的情绪都会受到相关影响,梁桢并没再往深处想。
第278章 告别
“表姐!”跟钟聿握过手的陈佳敏走至梁桢面前,一声“表姐”喊得她头皮猛地抽紧,惊鄂的情绪还没缓得过来,陈佳敏突然伸手一捞,给了梁桢一个结实的拥抱。
她从后面拍着梁桢的肩,“节哀顺变,好好保重!”八个字也是说得极其温柔细腻,旁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两个有多姐妹情深。
拥抱了大概有两三秒,陈佳敏松开手,梁桢在另一种错愕中站直,以审视的目光看了眼陈佳敏,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演戏的痕迹,然而并没有,此前这一身黑裙的姑娘知书达理,温柔恭良。
梁桢嘴角无意识地扯了下,“谢谢!”
此后陈佳敏又跟钟家余下几个人都一一打了招呼,临走前似还依依不舍地往后看了眼,梁桢意识到她的目光应该是落在钟聿的方向,但不至于啊,她跟钟聿并没什么交情。
“玉茭,刚那女孩子是谁啊?”梁桢听到后边有人问,听声音辨别应该是蒋玉伯的太太。
蒋玉茭已经勉强止住哭声,但还有些抽泣,用纸巾捂在鼻子下方咽了口气,“梁桢娘家那边的人。”
梁桢这才意识过来,陈佳敏跟蒋烨两人之间关系匪浅,而她刚才所表现的所有温柔大方,应该都是做给在场的蒋家人看,包括她离开前回头看的那一眼,眸中的不舍不是对钟聿,而是对钟聿后边站的蒋烨。
追悼会持续至中午,来吊唁的人陆陆续续都离开了,留下的都是钟蒋两家的至亲。
中午有短暂休整时间,午饭就安排在殡仪馆对面的一家餐厅内,步行过去大概五六分钟,只是人在过度悲痛的时候基本没什么食欲,蒋玉茭更是滴水未进,就梁桢让沈阿姨给豆豆喂了午饭,她自己也吃了小半碗饭,倒不是说她不伤心,只是觉得人是铁饭是钢,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不会折腾自己。
更何况钟聿从老爷子过世开始就处于一种封闭状态,连话都基本不说,而蒋玉茭像是整个浸泡在眼泪里,以往的冷静果敢全不见了,钟家至此像是垮了一半。
梁桢若再倒下,后面那么多事谁来料理?
而且她还有豆豆,她得为孩子跟钟聿撑住。
午饭之后众人返回殡仪馆。
一点半开始遗体告别会,追悼,默哀,告别,最后盖棺……
棺木要合上去的时候蒋玉茭突然跑过去,整个人趴在上面死死揪住,不让工作人员盖过去,几乎是哭天抢地,哪还有一点点钟老太太平日里的形象,最后没法子,钟泉带了两个保姆上前,硬生生把蒋玉茭从棺木上拽了下来。
她被人拉到旁边,棺木合上,工作人员开始往上钉钉子。
”寿辰,寿辰……”蒋玉茭的嘶叫一声盖过一声,人还要往前冲,却碍于两条手臂都被人死死拽住,挣脱不了,只剩下扯着嗓子喊,喊出来的也全是破音,嗓子早就在这几天轮番的悲痛和痛苦中哑掉,此情此景令周围人都觉得唏嘘,慢慢受了感染,开始跟着一起哭。
梁桢倒没哭,但心脏像是被挤压得喘不过气。
她想起很多年前梁波下葬时的场景,当然,肯定没这么热闹,可封棺的声音却一模一样。
钉子被钉进木头里,一根,两根,三根……清脆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大厅回荡,那种感觉就像凌迟,像是有个大手在一点点地挤压你的心脏,直至捏掉了最后一丝氧气。
“叮————”
这是最后一根了,那边蒋玉茭已经哭得几乎晕死过去,整个人瘫坐在地上,钟盈扶不起来,只能陪着在旁边一起哭。
梁桢转身看了眼身边的男人,他目光空洞,毫无焦距,有那么一瞬,梁桢甚至觉得他的灵魂已经不在身上。
如何在这种场合中做到无动于衷?
棺内躺的是他的父亲啊。
梁桢后知后觉,自钟寿成去世以来,到整个追悼会结束,钟聿似乎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钟聿。”
”钟聿?”
老爷子执行火葬,那边棺木已经订上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跟治丧小组斜街接下来的事。
梁桢在底下轻轻拉了下钟聿的袖子,“爸要走了,你是不是该去送他最后一程?”
然而旁边的男人依旧丝毫没反应。
梁桢往下咽口气,喉咙生疼,又开口:“要进焚化炉了,钟聿,你……”然而话还没说完,旁边的人突然扭头就往外走。
梁桢愣了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钟聿已经快要走到门口。
”阿聿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走了?”
旁边有人问,梁桢也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