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寿成的儿子怎么可以有孩子气呢?
怎么可以不顾全大局只顾自己伤心呢?
铜墙铁壁时刻备战才是他应该做的事,不然就是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公司也对不起外面千千万万的股民。
可是他又哪里错了呢?
他不是圣人,更不是神,往前倒退二十五年从未想过自己某一天要成为一名战士,他就不能喊下疼认个怂吗?抑或在悲痛压下来的时候起码找个地方让他蹲一下,求点空间和时间让自己缓一口气,这也有错?
对,错了,大错特错,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责任,可是他并没求她的理解,也没求她的纵容,但能否起码给她一点点宽容?
然而并没有。
在他周围已经全然人迹荒芜的时候,她却还是选择走到了他的对立面,跟其他人一样去指责,去质疑,去评判。
钟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冲粱桢无力一笑,“我不是你,做不到像你那么无懈可击,不可战胜!”
粱桢整个人定了定,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钟聿已经走出了卧室,她脑海中留下的便是他最后那抹笑容,无力的,无奈的,甚至是绝望……就像离家出走的孩子,敛了一身伤痕回归,或许是求一点温暖一个拥抱,却又被无情拒之门外。
“喂,你去哪里?”
粱桢赶紧追出去,钟聿已经走到楼梯上,他没回头,只抬手在空中随意挥了挥,便插着口袋出了大门。
粱桢背脊发凉,脑袋发胀,那一刻她说不出到底是心疼还是生气。
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都摸不透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情,似乎在爱慕他单纯灿烂如星辰的同时,又总是无法理解他的脆弱和彷徨,而在心疼他的脆弱和彷徨之时,又总是希望他可以蜕变成长不被世事所伤,然而若干年之后他如她所愿成为了那个永远身穿盔甲的战士,可还是她爱慕中一身轻盈永远纯诚的模样?
那天粱桢没有追出去,钟聿走了也没再回来,以至于很多年后她想起他离开时的那个瞬间,想起他说的那句话——我不是你,做不到像你那么无懈可击,不可战胜。
其实当时她根本理解不了他眼神里的绝望,她当时甚至在想,你懦弱你还有理?你真还把自己当几岁大的孩子?
钟聿来去匆匆,时间短得粱桢都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她也没法再继续睡了,早晨五点多的光景,冬日的白昼总是来得相对比较晚,她干脆披了件外套坐在窗前等天亮。
熬到六点多,日光浮出来,这个世界开始新一轮的忙碌,粱桢洗漱穿戴整齐下楼,黑色紧身毛衣,黑色阔腿裤,外面是一件黑色大衣,浑身黑漆漆的装扮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削苍白,不过这副模样倒挺适合去参加今天的活动。
老爷子头七,隔天南楼那边已经通知粱桢,原本还说要派司机过来接,不过可能真是劳碌命,即便如今挂着“钟太太”的头衔,她还是适应不了出入都有司机接送的习惯,于是拒绝了司机,自己开车过去。
她身体还没恢复,依旧低烧,一个人带豆豆着实有点累,便把沈阿姨也一起带了过去。
路上沈阿姨不断偷瞄她的脸色,粱桢意识到这个情况,有些不能忍,“想问什么就问吧。”
沈阿姨尴尬笑了笑,开口:“早上…先生是不是回来过?”
粱桢:“你听到了动静?”
沈阿姨:“听到一点,怎么后来又走了?”
“可能是家里留不住他吧。”粱桢认真开着车,表情并没什么异样,但话里的意思实在令人有些担心。
沈阿姨:“你们…又吵架了?”
粱桢当时神经突然被什么扯了一下。
又?
又吵架了……
她当时竟然还呵了声,问沈阿姨:“我们是不是经常吵架?”
”这个…”
“没事,你大胆说,别有什么顾虑。”
沈阿姨其实也是直性子,加上也在粱桢这干了好几个月了,知道她的为人,并不是那些小鸡肚肠记仇的太太。
“怎么说呢,其实也不算经常,有时候争两句摆个脸色也算吵架了,但你跟钟先生…”沈阿姨欲言又止。
粱桢:“我跟钟先生怎么了?”
沈阿姨:“怎么说呢,有时候就觉得你俩好像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又不愿意跟对方讲。”
粱桢愣了下。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粱桢:“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了解对方?”
沈阿姨:“也不能这么说,可能真的是性格不同,而且你们毕竟还年轻嘛,不会体谅对方也很正常。”
粱桢:“所以性格不合适?”
沈阿姨笑了声,“哎哟哪来什么性格不合适哟,夫妻之间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外面说的那些性格不合适其实都是借口,说白了就是不愿意吃苦磨合,把责任全往性格上推,说什么咱俩性格不对啊,爱好不同啊,可你说这世上哪里去找一对性格完完全全可以契合的人?所以吵架倒不怕,怕的是吵完没长进,下次遇到同样的事还得继续。”
粱桢听完转身看了沈阿姨一眼,心里倒有些触动。
“你跟你先生平时吵架吗?”
“吵啊,诶哟我跟你说,年轻的时候何止吵架,还三天两头动手开打呢。”
“……”
“那时候大家都年轻嘛,心气高,脾气暴,谁都不服谁,加上家里又穷,看谁都不顺眼,几句话不对就能顶上。”
“那现在呢?”
“也吵,但明显比以前少多了,特别是最近几年我开始出来给人当保姆,基本不大会再跟他吵。”
粱桢不解,“为什么?因为两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变少了?”
她知道沈阿姨这几年一直在泞州当住家保姆,一个月也未必有一天假期,泞州离柴山也挺远,有时候得半年才回去一趟,夫妻之间的沟通全靠微信和视频。
“平时见不着面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吧,但最主要是年纪到了,很多事情已经都看穿,互相让一让,碰到问题换个角度替对方想一想,也没什么能说不能说的,生气的时候倒倒苦水,开心的时候逗逗乐子,老来伴嘛,无非就跟我们这样。”沈阿姨以过来人的身份说自己的婚姻。
粱桢能够听懂里面的道理,可做起来好像又是另外一码事。
“我跟豆豆爸之间……可能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哎哟那有多难。”沈阿姨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丫头我跟你说,我刚结婚那会儿日子可比你要难,穷,没钱没房,连给孩子买点吃的都得一分一分算,但日子还是照样过下来了,再看看你们现在这条件,真的……我有时候想不通到底有什么好闹,无非就是你们喜欢把什么事都搁自己心里,好的时候往死里腻,吵的时候又往死里戳,可是有时候两个人过日子真的不能这样,毕竟要过一辈子,事事都等对方猜不得累死?”
沈阿姨有自己的婚姻法则,道理粱桢都明白,可是做起来却很难。
她不接话,沈阿姨便也不再随意发表言论。
车子开到钟宅门口,粱桢看到了停在车位上的那辆银色跑车。
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钟聿居然已经先她一步到了南楼。
老爷子头七是大事,他作为儿子“逃”了葬礼,再逃头七肯定说不过去。
豆豆也认出了钟聿的车,指着又笨又跳,“爸爸,爸爸……爸爸的汽车,爸爸也在这里!”
粱桢无奈摸了下孩子的头,“走吧,先进去。”
钟寿成头七,排场很大,钟家又向来守旧,所以蒋玉茭这次又请了很多和尚做法会,道场就设在钟宅的园子里。
粱桢进去的时候道场已经布置得差不多,规模可想而知,绝对不输寺庙做的那些道场,只是粱桢看着那些布帘香案和蜡烛却觉得有些讽刺。
如果没记错的话老爷子寿诞也才过了短短数月,数月前钟家老爷子过七十五大寿,在家中宴请宾客并特意搭了戏台子,当时高朋满座,戏台声高,而如今搭戏台的地方却摆起了超度亡灵的道场。
粱桢一眼便看到了香案后边被人拖住在讲事情的钟聿,他仍旧是早晨的那身装束,黑毛衣加黑裤子。
“爸爸,爸爸!”豆豆也看到了,拽着粱桢就想过去,可粱桢不大愿意。
“爸爸在忙,等会儿忙完了你再过去。”她找了个借口先安抚住豆豆,然而整个法会将近三个小时,钟聿都没主动过来跟粱桢搭一句话,倒是蒋缙跟粱桢主动搭讪了好几句,且一口一个弟妹,表现热络得很。
整个弄完已经接近中午。
粱桢在园子里站了半天,累倒是小事,喉咙被风吹得又有些疼,好不容易熬到一整套繁复的超度流程都走完了。
中午钟宅有顿素宴,粱桢实在没什么食欲,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
她想给自己弄杯热水喝,出了餐厅,蒋玉茭站在廊下跟上午做道场的主持和尚交谈,应该是在处理费用的事,粱桢看到蒋玉茭给和尚递了一只装了现金的信封。
她觉得有些奇怪,照理这些事平时都事钟泉做的,即便老爷子头七,老太太应该也不会亲力亲为,再转念一想,好像从早晨过来到现在就没见到钟泉的身影,所有事似乎都是蒋玉茭一个人在忙。
“茭姨!”她上前打招呼。
蒋玉茭听到动静转了下身,“吃完了?”
“嗯,没什么胃口。”她也没隐瞒,看了眼拿了钱已经离开的和尚,忍不住问:“泉叔呢,今天好像都没看到泉叔。”
蒋玉茭叹口气,“病了。”
粱桢:“病了?”
蒋玉茭:“对,可能是因为前面几天熬得太累了,毕竟也到了这年纪,所以我就当是给他放假,让他休息几天再做事。”
想想也是,要按年龄算的话钟泉也并不比老爷子小多少,前面老爷子从住院到丧礼举行完毕,里里外外主要都是靠钟泉在处理周旋,他熬到生病也挺正常。
“严重吗?”
“应该只是发烧感冒,加上年纪大了体质差,还有点咳嗽,行了你先在园子里走动走动,我那边还有点事没处理完。”
蒋玉茭简单聊了两句就走了。
粱桢站那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不得不佩服老太太的精力。
前面钟寿成丧礼期间她整个人看上去又苍老又憔悴,到后面几乎站都站不住,必须一直有人在旁边扶着才能勉强不倒下去,可这会儿尽管脸色还是不好看,甚至比之前更瘦了一些,但整个人的精气神还不错。
午饭过后短暂休整。
律师大概是一点左右到的,此时南楼已经送走了所有闲杂人等,包括上午诵经做法事的和尚,蒋家那边的人,只留下该留的,粱桢也是其中之一。
律师姓马,是钟家的家族律师,也是钟寿成身前指定为之拟遗嘱并委托履行遗嘱内容的人。
一点半左右马律师把人都召集到后院书房,也是老爷子生前在家办公的地方。
“麻烦各位再等等,需要所有继承人全部到场我才能宣读遗嘱。”马律师开口。
粱桢一楞,放眼四周,除了她以外蒋玉茭,钟聿,钟盈,包括豆豆所有钟家人都已经到场,还需要等谁?
“抱歉,来晚了。”这时门口突然传过来一道声音,粱桢顿了下,转过头去,一身正装的唐曜森从外面走进来。
第285章 意外
马律师为钟家服务了将近三十年,工作风格向来简约利落,却又不乏谨慎细致,所以一直以来都深得钟寿成的赏识,是老爷子去世前指定用的御用律师。
跟钟家人也比较熟了,所以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客套,直入正题。
粱桢在此之前知道钟家家大业大,家财万贯,但很多东西也只停留在一个模糊的想象中,并没有具体被量化,直至马律师宣读了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