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也说不上来,但一路从泞州到这里,她所看所见所听,知道他确实为这次的出游花了很多心思。
“算是谢你帮我解决丁立军的事吧。”
钟聿眉梢一抬,“所以就打算拿杯酒敷衍我?”
“嗯?”梁桢没听懂意思。
钟聿:“没良心的东西!”
梁桢:“……”
晚饭吃得挺愉快,只是梁桢食量小,吃得不多,酒倒喝了不少,再被海风一吹,头有些犯晕。
“要不走走吧?”她扶着椅子起来。
钟聿跟她出了幔帐。
她走在前面,后影纤瘦,背部大片皮肤露着,月色下白得发光。
走一段,她索性把脚上的高跟凉鞋摘了下来,跟被风吹得晃来晃去的裙摆一起拎在手里,不断有浪花扑过来吻她的脚板。
“海水有点凉啊!”她回头冲钟聿喊,可是又不管不顾地自己走进浪里,感受细沙的抚摸和海水的触碰。
钟聿插兜站在旁边,看风吹乱她鬓角的发,也吹弯她的唇角眉眼。
他多久没见过她笑得这么开心了?
“喂,你说晚上沙滩上会不会有小螃蟹?”梁桢又冲他问。
钟聿:“应该没有。”
梁桢:“那贝壳呢?”
钟聿:“也没有。”
梁桢:“什么都没有啊?”
钟聿:“也不是,这里有鲨鱼。”
梁桢踢着浪,“啊?真的假的?”
钟聿:“你不知道吗?巴哈马是鲨鱼的天堂。”
梁桢停下踢动的小腿,站在已经没到小腿肚的海水中,转身看了眼,眼前海域浪花翻滚,月色下黑茫茫一片像是无法探知的猛兽。
她突然就不笑了,“我们回去吧。”提着鞋子和裙子往别墅方向走。
钟聿赶紧去追。
“没有,我吓你的。”
梁桢不听。
钟聿追上前拽了下她的手,“真的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要有也是在深海区,这次要是有时间,我带你去潜水喂鲨鱼,拿骚的加勒比礁鲨,Bimini可以看到大锤头,tigerbeach有虎鲨,catisland是看远洋白鳍,哦对了,这边比较有名的还有粉红沙滩和猪岛,不过这次行程没安排,以后找时间再带你过来。”
他说以后,且说得理所当然。
梁桢喝了酒,突然觉得开始上头。
“钟聿!”
“嗯?”
她提着裙子走过去,踮起脚尖在他唇角亲了口。
点到即止,亲完就走,就剩钟聿一个人傻呆呆地定在原地。
这些年也梦到过很多次梁桢主动吻他的场景,每次吻完他都会激烈反噬,吻得她眼睛潮湿身子发软,可当梦境变成了现实,别说反噬了,他感觉整个人都被点了穴,脑子里一片空白,步子都挪不动。
眼看那抹雪白的背越走越远了,他才急吼吼跑过去。
梁桢一屁股坐在沙滩上,红酒后劲真不是盖的,她面颊滚烫,脑子里也越烧越厉害。
钟聿追上,“怎么坐下了?”
“看,好多星星!”她抬手指了下天空。
钟聿:“……”
这里空间开阔,没有遮挡,确实有很多星星。
梁桢忍不住感叹:“天哪,这是我出来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比芦家坪还要漂亮的星空。”
钟聿:“芦家坪?在哪?”
梁桢:“山里,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钟聿对她家里的情况不大了解,以前还以为她无父无母,跟着打工的哥哥很早就来了泞州,上回见到梁国财才知道她原来有父亲,但那种能抢自己女儿的父亲,不要也罢。
他以臂当枕,直接躺到了沙滩上。
梁桢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笑,跟着也躺了下来。
两人肩膀挨着肩膀,看着头顶那片浩瀚的星空,耳畔不时有海鸟的叫声,浮沉不定的浅浪时不时追过来扑打一下两人的脚板。
谁都没有说话,像是怕一张口就会打破此刻难得的宁静。
彼此沉默了大概半分钟。
梁桢开口:“谢谢你带我来这,我真的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放松了。”
她的人生,99.99%的时间都必须穿着厚重的铠甲,全副武装又不动声色,像个战士一样面对生活各种各样的刁难,别说放纵享乐,就连偶尔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你知道吗?梁国财,就是我爸,上回你见过了,他应该是…”梁桢想了想,“应该是在我六岁那年,猥.亵村里一个小女孩,被判了四年,那四年我跟我哥在村里都抬不起头,除了上学放学,我几乎都不愿出门,因为会被人骂,被其他小孩打,他们觉得我和我哥是强女干犯的孩子,所以尽管问题出在梁国财身上,但在他们眼里,我们跟他并没有区别。”
“同样遭受这种待遇的还有我妈,我之前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妈并不是自愿嫁给梁国财的,她本来应该是泞州人,后来被人卖到了芦家坪。”
“什么?”钟聿愣了下。
大概是这个转折太突然,他思路有点没跟上。
梁桢咽了一口气,“我说,我妈其实是被人拐.卖进山的,梁国财讨不到老婆,他父亲,也就是我爷爷,死前用自己的棺材本叫人从城里给他买了个媳妇,就是我妈…”
钟聿一时无法消化。
梁桢:“你别这么瞪着我看,你可能无法理解,但这种事在芦家坪很正常,因为实在太穷了,只有女人出去,没有女人愿意进来,所以很多光棍到最后都花钱从人贩手里买女人。”
梁桢闭了下眼睛,脑中浮现的是芦家坪连绵不绝的山脉,闭塞,贫穷,没有希望。
“我听村里的老人说,没有一个女人愿意,但最后都妥协了,因为他们总有一千种办法可以扼杀掉那些女人的意志,希望,让她们最终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守着买她的男人,守着被迫生下来的孩子,在那片山沟里扎根,挨穷,耗光自己的后半生。”
“可我妈是个意外,她真的…怎么说呢,真的特别顽强!”
梁桢说到这还笑了笑,“她在被卖过去的第二年就生了我哥,六年后又生下了我,可是在那期间她从未放弃过逃亡,尽管每次都被抓回来,尽管每次都被打得遍体鳞伤,但她好像一直没有放弃过希望,直到我爸入狱,那次她都已经逃到镇上了,只要坐上去城里的车就能永远摆脱,结果还是被村里的人抓了回来。”
梁桢闭着眼,她知道自己有点醉了,可是某段记忆却好像比以往更加清晰。
“……他们把她剥光了绑在院子里的树杆上抽,每抽一下,她就骂一声梁国财,我知道她那时候真的很狠!”
山里的鞭子声,女人的哭喊声,男人们的骂声,还有少年的呼救求饶声。
这些构成了梁桢六岁的记忆。
“我妈被打的时候我就趴在窗口,眼看快要抽断气了,我哥跪在地上给那些人磕头,最后他们才撒手,那次我妈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村里每天都有不同的女人上门,劝她安分一点,劝她认命,就算看不上梁国财,起码也得想想两个孩子,而每每这个时候,我妈都不说话,也不掉眼泪了,我想她的眼泪大概早在被绑在树上抽的时候掉光。”
“那次之后她安分了一段时间,我以为她是死心了,可是小半年后,我记得应该是春节前,家家户户开始蒸糕做饼,她把我棉裤棉袄剥了扔到院子里冻了一晚上,第二天背着发烧的我说要去镇上看病,没人会怀疑,她就顺利背着我过了两座山,在山脚的时候却把我放下了,说,桢桢啊,妈妈去给你摘朵花,你留在这别动……”
梁桢又笑了笑,“那是大冬天啊,山上哪儿来花,可是我就真的没有动,看她背着一只黑色的帆布包往山上爬,眼看越来越远了,我还冲她喊,妈妈,你快点儿,你快点爬啊……”
梁桢声音开始哽咽,头顶的那片星空也开始模糊起来。
冰凉的手指突然被人缠紧。
“她就那么把你丢那自己走了?”
“嗯。”
她脑中那抹往山上拼命爬的背影,穿了件红色袄子,裹了头巾,把她扔在原地。
山里的风真冷啊,像刀子一样割得她浑身疼,可是那个女人决绝地,急迫地,不曾再回头看她一眼。
梁桢手指揪紧,钟聿侧过来把她搂到怀中,紧紧圈住她开始抽搐的肩膀。
“那时候你多大?”
“六岁。”
“这么小。”
“是啊,很小,可是我已经懂了……”
正因为她懂,所以她才会甘愿放她母亲走。
“这该死的,会吃人的命运,我一个人来受着就够了。”
她闷在他怀中说完这句话,已经泣不成声。
钟聿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只想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些,再紧些,手掌快要把她的背脊拧碎,还是觉得不够,于是捧了她的脸……
她的眼泪是咸的。
他的体温是热的。
她的身体是战栗的。
他的胸膛是滚烫的。
梁桢将五指伸开,与之紧扣,这些年独自承受的悲痛,严寒,背弃,在这个口勿里好像得到了治愈。
海浪都在替他们感到庆幸,不断扑打过来,浇湿了两人的衣服。
从悲痛和酒劲中剥离出来的感官,随着海边的浪花浮沉。
整个上午梁桢都没能下楼,午饭都是专门送到房间的。
梁桢已经完全没了脾气,消停之后软绵绵地趴在钟聿肩膀。
酒是肯定早就醒了。
“你这道疤…”梁桢蹭了下钟聿的左腹,“真的是因为车祸留下的吗?”
那次在他公寓帮他上药,尚未看清,但昨晚都坦诚相见过了,已经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