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佳书成功被移开注意力,坐上餐桌拄着下巴闷闷不乐,“别提了,还是跟牛机长一组。”
复试再不通过,她的能力大概真要被怀疑了,教员一句话让她离职也不是难事。
“他真的挺邪门的,坐了那么多年的驾驶舱,那些低级的错误总不可能犯了吧,偏偏他就犯了,所有跟他搭档的副驾下场都还这么惨。”
霍钦想了想,“我听说过牛均放机长之后第一次上模拟机,因为单发起飞坠机了,那次副驾是他同期,也是最好的朋友,在这次坠机之后就转了空中管制。”
“你看,朋友他坑起来也不手软啊。”
霍钦摇头,“在此之前,牛均从学员时期到放机长,那么多次上模拟机从未出过意外,就是从那一次单发起飞坠机之后,开始失误频发。”
“你是说……他可能因为第一次失误留下了心理障碍?”
这并不难理解,宁佳书那天和牛均一齐从血红色的模拟机驾驶舱里走出来时候,也是手脚冰凉、天旋地转,如果不是肚子里没装东西,估计早就抱着垃圾桶吐得昏天暗地了。
模拟机舱内的真实程度是百分百还原的,就是说,倘若真的遇到了空难,坠毁前的感触,也和模拟舱查不了多少,多少学员在正式上飞机之前卡在了这一关,寸步难进。
单发起飞对他们来说其实并不难,或许第一次失误,牛均只是一时疏忽大意而已,然而就因为这样的大意葬送了朋友的飞行生涯,他内心的愧疚与自责,一定是成倍增长的。
总归是个定时炸弹,宁佳书不确定他还能不能像以往的复试一样险险通过,想来想去,还是打听到牛均的电话号码,打算上机前先和他练习几次配合,培养一下基本的默契程度。
上次把她坑得这么惨,想来这么小的要求,他应该不至于拒绝。
谁料却在这通电话里,宁佳书却得到了出其不意的答案。
“你,不打算做飞行员了?”她惊呼,“那你想做什么?”
“转到地面吧,或者去学空中管制,反正都是重新开始。很抱歉连累了你,我提交报告之后,公司应该会给你安排新的搭档。”
“为什么?”宁佳书觉得不可思议。
“我从前总觉得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咬着牙撑到现在,如今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他自嘲地轻笑一声,“你也看到了,上次侧风降落,连那么低级的错我都还在犯,放机长到现在这么久,我根本没有半点进步,除了给搭档带来厄运和压力,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是机长一天,就要为飞机上的每一位乘客负责,但我现在,无法确认倘若在飞行中遇到和模拟舱一样的险情,我能不能成功处理。”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最后下结论,“我已经不适合再当一名机长了。”
宁佳书皱眉,觉得心里有点不痛快,她都已经做好了挑战地雷的准备,地雷却忽然跟她说自己要临阵脱逃了?
说时候,上次韩国教官赠送的那个考试大礼包的综合难度,她的飞机怕是再开一百年,也很难在现实里遇到这样的情况。
“上次教官批评最厉害的,我记得不是你,而是我,他说我没有团队协调能力,不适合做机长,他都这么说了,我都不信邪,你为什么会给自己下这样的定论?”
“我认为你最适合递交的不是转职报告,而是心理健康状况调查表,找个心理医生好好看看。”
“你也可以当是我猜错了,我觉得你的发挥失常仅仅是针对模拟机,每逢考试一坐到里面,你就回想起第一次坠机满屏血红的那时候,还有你那个空管朋友,不紧张才怪。上次才系安全带,你的汗都流到耳朵根了,学员都不带有你这么害怕的。”宁佳书语重心长,“不要讳疾忌医,我劝你再好好想想。”
挂了电话,宁佳书又觉得自己多嘴。
她跟人说这么多算什么?有这时间多管闲事,书都翻完好几页了。
牛均转了职,她和其他人搭档不是更好吗?
不……她转念一想,也有可能,还会遇到更坑的家伙,牛机长至少还算好沟通的,脾气不错,技术上也没硬伤,就是心理素质差了一点儿。
这么一想,也就心安理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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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宁佳书那一番话真起了作用,隔了几日,她晚上睡前看同事的群组讨论时候,忽然见有人提了一句牛机长的事。
“听说了吗?牛均自己主动去精神科做诊断了,不知道能不能通过飞行合格检查。也是,我早觉得他每次上模拟机都出事,肯定是之前有创伤后遗症了,模拟机坠毁真的挺恐怖的。”
宁佳书默默窥了一会儿屏,关掉手机闭眼睡觉。
忽然觉得自己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第52章
宁佳书复试的搭档到底还是换了, 牛机长在接受精神方面的药物治疗和放松训练, 暂时不能接受考试, 等医院重新为他开具飞行合格证明前,也能趁此机会好好调整心理状态。
心理治疗的效果怎样宁佳书是不清楚,不过她在公司见到回来办理手续的牛均, 觉得他比上次见面貌精神了许多。
而后才知道,他那个管制员朋友最近结婚了,新娘是同一塔台的同事,虽说当年与天空憾别, 但因此认识了未来老婆, 也算是另一种缘分。
多年来耿耿于怀的事情终于有了个不算坏的结局, 总算一桩心事了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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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佳书复试的新搭档是机长刘旸。
人到中年, 啤酒肚和体重一发不可收拾, 刘机长上一年度考试因为体重超标、体检不合格被停飞, 听说整个春节勒紧了裤腰带, 每天只吃小半碗饭,在健身房挥尽了十来年松懈的汗水, 总算赶在这批复试获得考试资格。
宁佳书见到他时候,还没来得及新领的松垮制服被皮带扣在腰上,啤酒肚下去了,乍一看,甩掉少说二十斤肉。
有熟使的朋友与他开玩笑,“刘机长,你这瘦身经验可得给那些小姑娘分享分享, 出个教程啊,她们天天嚷着减肥,效果还不如你理想。”
刘旸摆手笑,“别人减肥要漂亮,我这瘦不下去,家里可还有两个孩子等着吃饭呢。”
停飞就意味着没有进项。
宁佳书一听,顿时知道这复试稳妥了。
还有什么比一个需要养家糊口的机长更靠谱的搭档吗?都有毅力减掉那么多斤肉,区区考核,自然更不在话下。
果然,这位机长的操作非常稳健,心理素质也不错。
考官依旧是上次的外籍教员,这次宁佳书吸取教训,上模拟机时连招呼也懒得认真打了,反正就算给他鞠躬,摆出好脸色,他也不会降低考试难度的。
韩国人很在乎职场的前后辈礼仪,虽说韩裔教员到中国工作很久了,不至于像从前那样看重,但宁佳书这次与上次的前后反差之大,仿佛换了一副面孔,还是叫人气得吹胡子瞪眼。
若不是上次他给出的考题已经是地狱难度,宁佳书估计还要经历更难的题,即使如此,时隔一个多月重进驾驶舱,这颠来颠去的,好不容易挨到下模拟舱,宁佳书一口气奔到楼梯口的垃圾桶,干呕半天,差点没吐出来。
吐到天昏地暗,抬头,瞧见眼前递过来一瓶拧开的矿泉水。
霍钦一落地就来看宁佳书考试了,整整等了四十来分钟才结束,只是宁佳书一出来便奔到垃圾桶,“这么难受吗?”
宁佳书漱干净嘴,揉着肚子点头,“大概是肠胃感冒了,今天一早起来就犯恶心,不过——”
“我的考试还是通过啦。”她说到这句,眼睛便亮起来,像是寻求表扬的小孩子,跟从前没两样。
霍钦笑,扶着她朝前走,“我在外面都看见了。”
宁佳书思维缜密,反应灵敏,这次为了一雪前耻可谓准备万全,加上搭档也是经验丰富的老机长,通过考试并不难,只不过从早上开始就这么不舒服,还在驾驶舱高压的情况下呆了两个小时,正常发挥,确实不容易。
在航医那开了点药,就着接来的热水喝下去,宁佳书的脸色看起来才算好了一些。
出来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还难受吗?”
“没事,现在已经好多了。”宁佳书起身把水瓶扔给他,拿起手机,却发现了提示页面有新短信。
这短信是霍父的。
他本来打算等宁佳书过完生日再走,却不想计划没有变化快,似乎是昆士兰那边的农场出了什么事,宁佳书还没下模拟机,他便订了机票急急忙忙赶回去了,这会儿应该和周映在回澳洲的飞机上。
短信最后,霍父和她说了抱歉。
“爸爸这么多年没给你过过生日,原想着好好办一次,又失约了。过户合同还有生日礼物一起放在你床头的抽屉了。”
“对不起了,佳书。生日快乐,我的宝贝。”
宁佳书鼻子有点酸疼,眼眶也是。
正月里,周映明里暗里想尽了办法拖延,不想让她爸把那房子过户给她,几大百平的顶级公寓,这些年价格不知道翻了多少翻。却不想,房产证最后还是进了她床头的抽屉。
她心里其实是怪宁父的。
尤其每每看见周映,享受着连她妈都没穿过的皮草,没背过的包,被她的爸爸护着。再怎么告诉自己不能跟父亲闹僵吵架,让周映拍手称快,心里还是膈应。
自从初一之后,她便每天找借口不见人影,宁父一年不回来几趟,好不容易住几天,想见女儿却都没得见,这下,又要回去了。
仔细想想,他又有什么错呢?
宁父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孩子又不在身边,他只是想有个人陪而已。
他肯定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为了顾及女儿的感受,挑来挑去,选个知书达理的,竟然这么多心眼。
霍钦见她情绪不太好,“还有哪里不舒服?不行我们去医院。”
“我心里不舒服,去医院没用。”宁佳书抱着他的腰,把头埋进他怀里。
霍钦不习惯大庭广众秀恩爱,怔一下,还是拍拍她的头,声音放缓,极温柔,“怎么了?”
“我爸回澳洲了。”
“这也值得难过,你想他,买张机票现在就可以飞过去。”
“不!你不懂!”宁佳书把手缚得更深,吸了吸鼻子。
“大傻子。这么辛苦赚钱有什么用,女友和女儿一点都不体恤他,赛着花他的钱。”
“佳书……”霍钦拍着她的手僵住,“你该不会是把鼻涕擦在我衬衫上了吧。”
宁佳书原本的那点伤感瞬间抛到九霄云外,跺了他的鞋一脚,狠狠将人推开,“你没什么忘记的事吗?”
“什么?”
“你再想想,今天——”
“今天什么?”霍钦不解。
“算了,你这个二傻子。”
宁佳书更不高兴了,转身就走,走出一段才发现霍钦没有跟上来,气冲冲回头一看,竟瞧见霍钦立在原地,瞧着她笑。
宁佳书正要发火,正在这一瞬间,却见男人身后,街边的路灯一瞬间亮起,一盏接一盏,绵延到天与地相接处便模糊成五光十色的光圈,在暗下来的天幕中熠熠生辉。
霍钦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点亮的灯火,似乎也诧异于这时机的巧合,然后低头,朝她招了招手。
“佳书,过来一下。”
“为什么要我过去,不是你过来。”宁佳书语气缓了一些,却还是在抬杠。
霍钦并没有生气,他走到车边,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盒子。
“什么?”
“礼物,”霍钦塞进她手里,“生日快乐。”
“我还以为你忘了。”
宁佳书这才转怒为喜,打开盒子,瞧清礼盒里的东西时候,她竟然有一瞬间怔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