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距离很近,荆羡垂眸看他,几乎能感受到他鼻息散出的温度,过分灼热,完全不像个正常人。
生病了?
还是故作虚弱装可怜?
荆羡拧着眉,对上容淮漆黑的眼。里头雾霭沉沉,不若之前那么阴鸷,然而偏执的侵略感半点没少。
“记得么?”他慢条斯理攫住她的指尖,往上抬了抬。
纤白细嫩的手指间,多了枚银质戒指。戒环质地廉价,有些年头的模样,最外边那圈甚至不够光滑。
这样廉价的饰品,小摊上都卖不到几十块。
可偏偏如此不起眼的玩意儿,中间有颗惊艳无比的蓝钻,被雕琢成新月的模样,镶嵌在完全不匹配的戒托上,格格不入。
对比强烈,堪称云泥之别。
荆羡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
尽管锆石被替换成了昂贵的真钻,可银饰上还有歪歪扭扭的J和R字迹,时间久了轮廓淡化,如今只能勉强辨别。
当初夜市老板不给弄,是她窝在书房里,不熟练地用美工刀一笔一划刻出来的。中途划破过数次伤口,创口贴断断续续贴了两个多礼拜才好。
属于那个夏日七夕的刻骨记忆再度侵袭。
17岁的小姑娘学校里不敢公然戴戒指,就串了银链当作吊坠,妥帖藏于校服下日夜佩戴。哪怕这是一样讨要来的礼物,她依然当做两人之间的信物,除了洗澡之外,从未取下。
夜里念着他的名字入睡,白天课间偷偷去器材室,她就会转到无名指的位置,故意露给他瞧。
少年抿着烟,漫不经心扫一眼,似笑非笑:“脸皮倒是挺厚的。”
是啊。
厚颜无耻。
没完没了的纠缠。
说的可不就是她么?
他从未给过任何允诺,随口说的去Z大被她奉为圣旨,自此再不敢仗着父母的好基因胡乱应付学习。
挑灯夜战,通宵复习那都是常事,只为月考后成绩公告栏上他俩的名字近一些。
仿佛近一些,未来就触手可得。
她在日记本里写满无数幼稚期许,重复率最高的那段话,便是和心心念念的少年在大学圆满。她一厢情愿地努力,妄图能成为校园爱情童话里的幸运儿。
可命运总爱开玩笑,这自欺欺人的单箭头逆转而来,淬了毒染了霜,将她构筑的美好蓝图一并撕裂。
所有的梦破碎在高三的那个雨夜,在那场无关痛痒的争吵后,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
荆羡到如今依然记得,无数个深夜里,她抱着电话一遍遍拨打,从虔诚祈祷,到煎熬等待,最后心如死灰,压抑到极点后,捂着枕头无声痛哭。
她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痊愈。
痛楚如影随形,在国外的日子颠沛流离,午夜梦回仍是泪湿枕巾。
然而八年岁月终将沉淀,她渐渐麻木,鲜少再想起那个人,在飞机上痛快丢掉那枚戒指,也彻底同过去作了告别。
还未迎接新生,荒唐接踵而至。
这寓意着耻辱和不堪的纪念物竟然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她手上。
荆羡浑身发冷,湿透的衣物像是散着寒意,沿着她的骨头缝儿往里钻,她说不出话,亦无法动作,只死死盯着那个戒指瞧。
容淮也看着她。
姑娘眉眼低垂,眼眶发红,饱满的红唇因为他的肆虐变得微肿,锁骨上边还有他留下的印记。抱着腿缩在镜子前,被他捉着的手不自觉颤抖。
不知是激动亦或是别的什么。
他放软了嗓,又重复道:“记得吗?”
她恍若未闻,慢吞吞眨了下眼睛,恰好额上湿发的水珠淌落,颤颤巍巍附着在长睫毛上,再随着她眨眼的频率划过脸庞。
有种落泪的错觉。
饶是铁石心肠,这一刻也得化指柔。
容淮放开她,喉结缓慢滚了下,倾身向前,一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颔,指腹擦过她润了水的眼尾。
她却倏然抬眸。
眼神虚无缥缈,似乎在看他,又似乎透过他,望向不知名的某处。
容淮的语气变得莫名艰难:“荆羡,我……”
下一刻,她高高扬起了手。
清脆的耳光声截断他之后所有的话语。
容淮怔住。
一切发生得太快。
这个耳光用了十成的力,甚至打得男人偏过头去,牙齿磕破唇内软肉,血几乎是同一时刻就流出来。
荆羡冷眼瞧着,从蜷缩的姿势复苏,一点点挺直脊梁。她跳下洗手台,站在他面前,缓慢又坚决地摘掉戒指,轻慢地捏着,“这东西,真让我恶心。”
她笑了笑,一字一顿地补充:“你也是。”
容淮缓缓揩去唇角的血,难得的温情从漆黑眼里迅速抽离,他就这么漠然看着她,瞧不出情绪。
荆羡把长发拢到耳后,面无表情:“捡了别人不要的垃圾回来,你想感动谁?收起你那些自以为是的浪漫,我不需要,也不稀罕。”
说完,她手腕施力。
那枚戒指便如毫无留恋被遗弃的废品,从她手上迅速脱离,而后狠狠撞击墙壁回弹,在洗手池里滚了两圈,异常惊险地卡在半敞的台盆下水塞子缝隙。
要掉不掉。
上头的钻石不太幸运,本就与戒托尺寸有误格格不入,这会儿受到外力脱离开来,冲向下水道的怀抱。
两人都没抢救,几百万就这样打了水漂。
良久,无人开口。
荆羡坦荡荡迎着他的视线:“抱歉啊,你要不舒坦,蓝钻的价格随时报个数字给我,我找人汇你公司账户。”
她轻描淡写的语气有天生矜贵的大小姐派头,年少时小心翼翼,在心上人面前,总藏着掖着,生怕过分悬殊的家世会束缚彼此间的感情。
此去经年,25岁的时候,荆羡面对同一位,已经可以落落大方地选择用金钱来摆平一切。
容淮倏然笑了声。
嗓音沙哑,有嘲弄,亦有苦涩。
他面色比十分钟前更苍白,本来都快半干的额前碎发不知为何又变得湿漉漉,像是一直在冒汗。
眼尾的猩红蔓延至太阳穴附近,唇角染血,妖冶又虚弱。
怎么看都是一张高烧病人的脸。
荆羡迟疑两秒,抬手推他,意料之外没遭到反噬。她轻而易举绕过障碍物,走至浴室门外,停了会儿,又回过头去看他。
“你看你什么时候离开?”
容淮没应,还维持着被她推到墙上的状态。
须臾,手伸出去,将那岌岌可危不知何时会滚落的小玩意勾出来,轻轻放到台面上。
目光短暂停留两秒,他挪开,很轻地笑了笑:“八年了。”
荆羡被这三个字弄得心神不宁,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他说话的口吻,感觉是放弃了,又像是要维持最后自尊的坚忍,叫她一刻都不想同他共处一室。
她扭头就走,客厅坐了会儿,用确保能听到的音量威胁:“十五分钟,如果你还赖着,别怪我报警。”
回应她的惟有一室寂寥。
荆羡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她浑身上下都湿透,打底裤黏在腿上,贴身内衣的搭扣又和灯芯绒衬衫搅和到一块,哪里都不舒服。
她没再管这个人,跑到楼上卧室,反锁了门,想打电话给荆焱,纠结好一阵子,又丢开手机。
算了,就给十五分钟。
甩掉那些不该存在的怜悯,她在主卧附带的卫生间里迅速冲了个热水澡,而后换了套保守又方便行动的家居服,一边擦干头发,一边下楼。
转角平台驻足,她先看向大门口,玄关地毯并未多出深色鞋印,门把上挂着的吉祥福袋也是原样。
没走。
荆羡叹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他的名字。
一连三声,一声比一声暴躁,等到耐心值宣告阵亡,她跑到储藏室翻了根垒球棍。
荆羡拖着长物,棍子的一端与大理石地面接触,发出迟钝又难听的声响。穿过客厅,她把垒球棍架到肩上,一脚踹开虚掩的浴室门。
……
结果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没有争锋相对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因为敌人已经半死不活。
他身子早就滑落,靠着墙,一条腿支着,头耷拉下来,贴合膝盖,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喂。”荆羡走过去,拿垒球棒顶了下他的脑袋,“你别装死。”
男人顺势歪头,眼眸紧闭,睫毛在秀挺的鼻梁边拓下淡淡阴影。
这张脸,昏迷中依旧有着蛊惑人心的美貌。
不过荆羡没什么心情欣赏,她在原地转两圈,郁闷到恨不能用手里的棍子给他三十大板。
真的有毒。
跑到她家像个色.情狂一样占她便宜。
现在又发烧晕倒。
哪来的脸啊???
荆羡翻个白眼,拽住他的袖子,非常粗鲁地把人往外边拖。
沿途也没悉心照料,一路擦着墙角桌边,甚至有一下还撞到餐边柜,能听到钝物与头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