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甩开他的手:“你好烦。”
林泽秋又伸手,扯动了她的枕头。她皱着眉头说:“为什么你是哥哥,不是姐姐呢?别人家的姐姐都好温柔,你这个哥哥最讨厌了。”
林泽秋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撒谎道:“爸爸给你的一百块钱。”
他松开那一张纸钞,放在林知夏的床头柜旁边:“别人家小孩能有的,你也会有。你不用羡慕别人。”
话音落后,林知夏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拒绝道:“谢谢爸爸,你把钱还给爸爸。我不想去海洋馆了。没必要。”
林泽秋进退无门,站在原地搓手顿脚:“我让你去,你就去,哪儿有那么多废话!我们家又不是没钱。就是爸爸妈妈,你也知道,他们光想着省钱,没什么远见……”
卧室房门已经开了一条缝。
妈妈端着托盘,带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汤。她抬脚踢了一下墙壁,问道:“你们俩都在这儿呢?”
红烧排骨的香气飘进了卧室。
林知夏宛如老僧入定,不为所动。
林泽秋眼疾手快。他把一百块钱塞进了林知夏的书包里。他全身放松,正在做摆臂运动,眼见妈妈端着饭菜来哄妹妹吃饭了,他连忙帮腔:“林知夏,你肚子叫了,我听到你的肚子在叫。”
“我不饿。”林知夏固执道。
妈妈坐到了林知夏的床边。她端起一只瓷碗,又用筷子把猪肉从排骨上剃下来,再用一只勺子舀起一勺米饭,添了点白菜、香干、排骨肉,递到林知夏的嘴边:“夏夏,吃一口吧?”
林知夏摇头:“不要,我不吃!”
“夏夏,你打算一辈子不吃饭吗?”妈妈问她,“就因为妈妈说了你几句,你就这样气妈妈?”
林知夏张嘴了,一口咬住勺子。
妈妈喃喃自语:“你想去海洋馆,那就去吧。妈妈跟你道歉。妈妈今天心情不好,对你发火了……”
林知夏一边吃,一边哭:“妈妈为什么要凶我,还骂我是废物……你一骂我,我就觉得你不喜欢我。你凶我的每一句话,我都忘不掉,我的记忆力好奇怪,可是你们都不懂,没有人懂我,没有人理解我。我好难过,妈妈……”
妈妈用纸巾擦她的眼泪,擦着擦着,妈妈都有点想哭了,哽咽道:“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养你。妈妈小时候在地里干农活,蚂蝗爬到我的腿上吸血,我还得继续干活。你外公外婆骂我的话,比我对你说的要严重多了。”
林知夏抽噎不止:“妈妈好可怜。”
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她紧紧搂着小狗玩偶:“我能想象到那种场面……”
“去超市,”妈妈叫来林泽秋,“给你妹妹拿一瓶草莓牛奶。”
林泽秋跑得飞快:“马上去。”
林泽秋用了他生平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爸爸听说女儿正在嚎啕大哭,就让儿子拿了两瓶草莓牛奶,还有草莓味的棒棒糖。一家人使尽浑身解数,总算把林知夏哄好了。
不过,第二天早晨,林知夏起床后,眼球还有红血丝。
她调整了一下心情,背着一瓶草莓牛奶,兜里揣着一支草莓棒棒糖,高高兴兴去学校上学。
今天,江逾白来得比林知夏更早。
按照每日惯例,江逾白撕开一包消毒湿巾,仔细擦拭了他自己和林知夏的课桌。他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锃亮反光。
四年级(一)班的副班长唐乐琴路过此地,当场驻足,表扬道:“江逾白,你和你同桌的桌子好整洁。”
唐乐琴是全班最听老师话的女生之一。老师们经常称赞她懂事、聪慧、细心、上课专心。平常班上要收班费、收学杂费,那都是唐乐琴一手操持。今天也不例外。唐乐琴带着一张记名用的白纸,一支圆珠笔,还有一个装钱用的塑料袋,正在四处收取本学期的秋游费用。
她站在江逾白面前,告诉他:“76块钱,秋游费。”
江逾白打开书包,翻出一只Dunhill的皮夹。唐乐琴不认识Dunhill这个牌子,但她一眼看出这个皮夹肯定不便宜。皮料本身是深蓝色,拉链又是金灿灿的,两种颜色搭配在一起,竟然能产生和谐的美感。
江逾白两指探入夹层。唐乐琴看到一大沓百元纸钞,数不清有多少张。
她猛然想起“一班首富江逾白”这个诨名。
她神色一凛,自动后退一步:“一张一百就够了,江首富。”
江首富递给她一张钞票。
早晨的阳光正好。唐乐琴接过纸钞,对光一照,验明了水印:“找你24块钱。”
坐在江逾白前排的周步峰忽然扭过头来,对江逾白说:“江逾白,你这么有钱!那24块不找你了,直接给我,你不会介意吧?”
“我马上报警说你抢劫,你也不会介意吧?”林知夏刚好走进座位,顺口接了一句。从她降临教室,到她落座,班上许多同学都频频向她投来目光。
因为林知夏今天扎了双马尾。
她的头发乌黑又浓密,发尾稍微有些自然卷,左右两侧都绑了粉红色草莓发绳,显得她非常漂亮,非常可爱。
她之所以在今天选择双马尾,是因为她希望自己不同于往日的发型可以分散周围同学对她眼球红血丝的注意力。但,她发现,看她的人变多了。
“你好可爱。”唐乐琴由衷地称赞。
“全靠发型。”林知夏谦虚地回应。
唐乐琴把手中塑料袋提起来,让林知夏看清了袋子里装满的钱。唐乐琴催促道:“秋游费,76块钱。”
“我不去了。”林知夏却说。
江逾白坐在一旁问她:“你为什么不去?”
林知夏还没回答,江逾白左手握拳:“你想在家看书吗?那我也不去了。”
第13章 货币经济学
其实,林知夏可以说实话。
她可以对江逾白说:是这样的,我想帮家里省点钱。省钱也是次要,主要是我昨天和妈妈吵架了。我没有心情去准备秋游了。
通过归纳总结《人类观察日记》的内容,林知夏发现,大部分人都无法把自己代入到他们从未体验过的生活里。无论孩童或是成年人,几乎都不可能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就连林知夏自己也做不到。
那么,对江逾白而言,“省钱”可能是一个抽象概念。他要理解“节省76块钱”,比理解“Peccei–Quinn对称性”还要难一些。
林知夏试探道:“你觉得,多少钱算是一笔巨款?”
江逾白认为,这是一道智力考验题。他严阵以待,严谨思考:“你说的钱,是地球上流通的货币吗?”
“是的。”林知夏回答。
江逾白下定结论:“一元钱是一笔巨款。”
林知夏惊讶地问:“为什么?”
江逾白有理有据地解释:“货币是现代经济的基础,一元钱,代表人类文明的进步。”
“多么理想主义。”林知夏赞叹。
江逾白不太确定:“你在夸我?”
林知夏点头:“对呀,我当然是在夸你。你把一个简单又通俗的问题……拔高到了人类文明和现代经济的层面。我佩服你的思想深刻性。”
江逾白矜持道:“谢谢。”
林知夏仰头大笑:“哈哈哈哈,你好有意思。”
林知夏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记录今天的《人类观察日记》。她握着一支钢笔,郑重其事地写道:今天我有一个重大发现。虽然,我的同桌江逾白对物理化学一窍不通,但是,江逾白在货币经济领域里,保持了高度敏锐的直觉……
今天早晨的四年级(一)班并不安静,教室内充满了同学们的喧闹声,吵得江逾白静不下心。他稍稍偏过头,看向了林知夏手中的《人类观察日记》。
他只看到一行字:江逾白在货币经济领域里,保持了高度敏锐的直觉。
想当初,江逾白刚开始和林知夏做同桌,他的自尊曾经毫无保留地被林知夏碾碎过。
他发现,林知夏不仅广泛涉猎了物理、数学、历史、经济、文学、计算机等学科,还能讲一口流利的外语。
他不确定林知夏能说几门语言。但他知道,林知夏的法语比英语更好。她的措词和语法都无懈可击。
而她,甚至,没有外教。
她怎么学外语呢?
就靠在省图书馆借书,付费限时上网。
省图书馆、借书、限时上网。
这些概念,全部触及了江逾白的知识盲区。
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江逾白成功地从打击中恢复。强烈的胜负欲在他的身体里作祟,他相信自己会有反败为胜的那一天。
没想到,今天早晨,他就得到了林知夏的初步认可。
江逾白立刻翻出《探索宇宙》系列漫画,新一章的标题被他定义为《货币新秩序》。
这一章的情节发展可谓跌宕起伏。地球军团在猎户座上建立了一块基地,成立了中央银行,发行了一种新型货币——这种货币能在猎户座上流通,江逾白负责研究“货币供给与货币需求”的供应关系。
“猎户座的商品,”江逾白自言自语,“怎么定价?”
林知夏指出:“我们可以建立一个货币供给需求的非均衡模型。根据短边原则,假设一种商品的市场需求量为D,市场供给量为S,价格为P,引入外生变量和随机误差之后,取D和S的最小值为Q。然后,新一轮的市场价格,将被更新为P加上一个参数伽马乘以D与S的差值,这里还可以再引入一个新的随机误差[1]。”
解释完毕,林知夏有理有据地说:“这个公式是我从中国科学院系统科学研究所的一篇论文里看来的。”
江逾白恰到好处地掩饰了自己的震惊。
他随手捡起一支钢笔——这是林知夏的钢笔,他用这支钢笔在林知夏列出的公式下方画了一条横线,评价道:“不错。”
他并非故意沉默寡言。他思维空白,实在没东西讲。
林知夏歪头:“钢笔没墨水了。”
她端起一只墨水瓶。
江逾白拧开瓶盖,很自然地将钢笔的笔尖伸入墨水里。他一边挤压钢笔的进水气囊,一边开口问:“你看过很多论文吗?”
林知夏只说:“我最喜欢《自然》和《科学》。”
江逾白问出了深藏心底的一个疑问:“你为什么不跳级,不参加小学竞赛?”
“小学竞赛好无聊,题目都好简单。我也不想跳级,”林知夏从他手中接过钢笔,“反正我去哪里都是自学。我想和同龄人做朋友,我想和你做朋友。”
她说,我想和你做朋友。
江逾白靠上椅背,目光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他好像不是在和她说话。但他的答复确实属于她。他说:“可以。”
*
正值课间休息,走廊上人来人往。
班主任吴老师快要走到四年级(一)班的门口,碰巧看到了林知夏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