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悠还记得她赶到学校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整个园区空空荡荡的,康以柠就趴在一张桌子上,身边坐了一个年轻老师。
走近一看,小姑娘眼皮鼻尖都是红的,长翘的睫毛上还有没掉的小泪珠,看起来可怜得不得了。
“我这一路上都在给你贺姨打电话,你也知道你贺姨的性子,本身就是把孩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
“那肚子里怀着一个,这边还丢着一个,没点大事是绝对不会突然联系不上的,”陈悠叹了口气,“当时我那心里突突的像是住了只啄木鸟一样,怎么都安静不下来,然后柠柠爸爸就打电话过来了。”
知道孩子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陈悠说起来也就没什么忌讳。
“估计他自己心里也知道他那一大家子都是靠不住的,也是豁出去那张脸了,求我去医院看看你贺姨,我当时也慌得要死,打方向盘的手都是抖的。”
“到了医院以后,电梯人又多,我等不及要爬楼梯,你也别怪妈妈从小就喜欢柠柠,那时候柠柠才两岁呢,那么小,站起来还没我膝盖高的人就知道心疼大人累,怎么都不肯抱,偏要自己走。”
江询摸了摸口袋,没糖。
手掌郁闷地抵着额头,努力平息着胸腔里翻滚的怒火和心疼。
“我半提半抱地爬了八层楼啊,八层啊江询!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那个老太婆,柠柠的亲奶奶,就跟疯了一样冲过来,一边骂人一边打了柠柠一巴掌。”
想起当初的场面,陈悠依旧控制不住地眼角泛泪。
“你可能都想象不到她那一耳光有多大力气,儿子,说句私心的话,当时那一巴掌要是落在你脸上,真的,你妈我现在不是死了就是在牢里关着,我肯定是要把那人杀了还要鞭尸的。”
五指收心,江询立在原地犹如扎根,浑身上下充满了戾气,“她真的打了康以柠?”
“是啊,你以为柠柠额上那道疤哪儿来的?就是那个死老太婆一巴掌把她打晕了,柠柠整个人是直挺挺地磕在走廊椅脚上面的!”
“......”
“两岁的孩子啊,江询,才两岁,那血流的..差点没把我吓死你知道吗?我把她抱起来叫医生的时候脚都是软的,我都不记得我是怎么跑的!”
陈悠哽咽着,“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贺姨交代,好好的孩子给我没看住,给人弄成这样,额上留道疤,这辈子都去不了..”
江询听着这些完全消散在记忆里的往事,眼前划过的,是零星的,碎片式的,小时候的康以柠。
圆圆的脑袋,细软的头发扎成两个小刺揪,跳起来的时候会上下摆动。
皮肤软嫩,瞳仁又大又黑,永远带笑。一口小白牙不是特别整齐,两颗虎牙尤其俏皮天真。
就是这么一个从头到脚都可爱到挑不出毛病,恨不得天天抱着哄着的小姑娘,他完全想象不到。
怎么可能有人舍得对她下这样的手。
更何况。
她出事的年纪,远比他记忆里的那个康以柠,还要更小,更脆弱。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还好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凌晨三点, 康以柠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
房间里点了一盏暗暗的灯,康以柠麻木地循着光源看过去, 发现是自己床头的小夜灯。
伸手抓住开关,拇指渐渐用力往上推,昏暗的空间一点点变亮,直到顶端。
四周很静,康以柠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好像很乱,又好像只有一片空白。
摊开手掌,康以柠缓缓低头, 像是要确认什么事情又害怕确认一样,怔怔地看着手上的纱布,半天都没动弹。
“怎么醒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江询靠在门边, 脱掉了厚重的外套, 里面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线衫, 神色淡定, “做噩梦了?”
原以为他早就走了,几乎被孤单情绪吞没的康以柠像忽然被拖上岸的溺水者, 恍惚到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想。
嗓音沙哑着,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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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半个房间的距离,康以柠能清楚地看到江询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尤其是在这样彼此都不说话的时候, 他的视线又毫无收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的额头。
带着令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凭着直觉往上摸,康以柠毫不意外地摸到了自己额上的那道白印。
这么多年, 几乎算是她身上的一大标志。
江询看了十几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眼神冰凉到康以柠觉得毛骨悚然。
“你在看什么啊?”康以柠想了想, 还是觉得自己这个疤没碍着他什么事,小声嘀咕,“有那么丑吗?”
江询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但能感觉到她的恼意。
移开视线,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还早,没事就继续睡吧。”
康以柠立马丢开那点小情绪,脱口而出,“那你呢?”
江询看过来。
康以柠察觉到自己这话问得太急也太不妥,有些尴尬地抱了抱被子,“你是要回家了吗?”
原本只是缓解不自在的一个小动作,落在江询眼里却生出了一点抗拒的意味。
沉默地往后退了一点,彻底离开康以柠房间的范围。
江询:“等你睡了我就走。”
康以柠呼吸停了一下,心上涌起失落的浪潮,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江询:“睡吧。”
康以柠:“..嗯。”
郁郁躺下,轻薄保暖的鸭绒被笼在身上,像一道温柔的屏障,挡住了所有的坏东西。
他就在门外,即使悄无声息存在感却依然强势。
康以柠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想到了刚才第一眼看到江询,手边还停着一个纯黑色的镜面行李箱。
可以想到是一下飞机就过来了。
他那个人毛病多,在飞机上肯定没有睡觉。从飞机场到家里这段距离,他一个人不管是坐高铁还是打的,多半也不会睡。
旅途奔波本来就容易疲劳,他这个天生睡神,却到现在还醒着..
康以柠出神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再一次觉得,这么久以来,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更深露重,江询背靠长廊,头微仰着,静静地想着这一天得到的讯息。
虽然说到底这是康以柠的家事,还是属于上一辈与上上一辈的矛盾,就连康以柠都不一定能掺和得进去。
但陈悠今晚的话就像一把长钉,从头到尾贯穿了他整个心脏。
他长在一个自由浪漫的家庭里,顺风顺水地活了十八年,没见过什么罪恶,没受过什么大伤。
热情藏在懒散的外壳之中,对所有一切都抱有明天。
却在这一刻,不敢相信人性。
他害怕。
或许有那么一瞬,贺宁也像那些人一样,为了逃避自己的责任,将所有罪过都推向了,一个尚且不会记事的小姑娘。
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室内安静得有些冷。
想着她应该已经重新躺下,江询关了走廊的灯。
大片的黑暗里,从她门边漏出的一线微光尤为清晰。
江询盯着那束光里的细小尘埃,一颗一颗,像被线串起来的生物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
温软的女声顺着这条线悄悄飘来,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烟花盛放的日子,借着这扇门,这道光的掩饰,轻轻地告诉他——
“还好你回来了。”
也还好还好,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
事情并没有如康以柠想象的那样发展下去。
事实上,她和康泽前脚刚走,孙立梅高血压上来晕过去后,刘素青立马就给贺宁打电话了。
一字一句全都在怪康以柠乖戾不懂事,却对康家的所作所为只字不提。
贺宁自然不会相信她的话,四两拨千斤地挂了她的电话以后,从康泽那里了解到了事情的全貌。
确认他没有事情隐瞒以后,贺宁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在贺昭落地松城那天,飞回了榕城。
落地之后,她滢没有回家,也没联系任何人,单枪匹马,从容淡定地进了孙立梅的病房。
孙立梅花康泽的钱向来是不心疼的。
进了单人病房,贺宁扫了一圈屋内的人,上到康至谦下到康裕都在病房里待着,倒是整齐。
见到她来,刘素青还有些意外,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对着床边的杨瑶使了个眼色,自己迎了上去。
“阿宁来了?怎么也没听阿泽说,我们也好准备准备。”
贺宁无视了刘素青脸上的笑,淡声道,“都在是吧,正好,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了。”
“……”
刘素青虽然圆滑,年纪也比贺宁大,但因为文化水平不高,家庭条件也一般,对态度冷淡软硬不吃的贺宁心里一直都藏着一股怯意。
现在看着她明显是有架要吵的架势,也不想撞枪口,立马就回到了人堆里。
“我听说前两天家里出了点新鲜事,特地回来看看。”
贺宁站在门口,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看向孙立梅的眼神淡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十五年前的事情,我看在柠柠的份儿上很多话都没说过,我自己寝食难安觉得对不起那孩子另当别论,但造成您今天人老了,身体强壮神智却不清了,不仅公然地带着不要脸的小三登堂入室,还妄想把一切责任推到我女儿头上这一点!!我有一件事要提醒你。”
贺宁盯着孙立梅,字字诛心,“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流产,康泽不会没有儿子。”
劈头盖脸的一番话说得在场的人脸色都白了几分,尤其是杨瑶,被贺宁强大的气势压得差点没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