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冯会长没被枪声吓到,却被女儿留在闺房的告父母书惊到。愁了一夜,似乎白发都增多了。家庭医生正在给卧床的冯会长检查,这些人等着之后进去问候。
蒲郁不清楚,也没心思猜测了。她甚至不敢再往他那边看一眼,低眉敛目地随女佣上了三楼。
不消片刻,蒲郁从楼梯走下来。她手里抱着一堆撕成破烂的衣服,头垂得更低,生怕被人察觉似的。吴祖清越过人群,看见她被头发挡住一半的左侧脸。一道显眼的掌掴印,看上去痛极了。
这时医护人员们出来了,人们涌上去问情况。吴祖清身在其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盯着楼梯那边,直到小小的背影消失不见。
“啊呀!”张裁缝看到蒲郁的模样,立马迎上去。不止脸上,衣架打在她身上,令衣料划丝了。
“师父,对不起。小郁错了。”蒲郁眉头紧蹙,无脸面对师父似的盯着地板。
“哎你……”
蒲郁抱紧怀中的昂贵破烂,“不管我怎么求都没用,冯太太打定主意恨上张记了。”
“师父去!”张裁缝提起长袍一角,急匆匆跑上楼。
客人们有的去问候冯会长了,有的还等在客厅里。冯太太站在回廊的门厅那儿,睨着这些来来往往的影儿,似乎还是昨日的会长太太,比谁人都优越。
张裁缝的出现令冯太太有些慌张,说着,“不是让你们走了么?你这是作甚!”
张裁缝一个劲儿地致歉,可这更戳中冯太太的痛处。吵吵闹闹的,里面的人们也听见了。冯太太唯恐面子挂不住,推搡了张裁缝一把。
张裁缝一个趔趄,摔到在楼梯上。蒲郁赶忙上前搀扶,张裁缝一见那脸上的印子,也动气了,指着高处的冯太太说:“你不做张记,我张记还不要做你冯家的生意!”
冯太太哼笑一声,命佣人们将这师徒二人赶出公馆去。
铁门在巨
响下关拢,看着里面郁郁葱葱的景致,张裁缝渐渐红了眼眶。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蒲郁恨死自己了,怎么就没能早一步拦下他们。她恨极师哥了,不顾张记与师父。恨极那些在火车站开枪的人,绕乱了秩序。
时隔两年,蒲郁又恨上了。
张记贴公告休假两日,蒲郁可惜被冯太太剪烂的料子,准备捡回去,看缝缝补补能做些什么。
大约老天爷也爱落井下石,下起淅淅沥沥的太阳雨。蒲郁把破布包裹当宝贝似的护在怀里,往不远处的红砖洋楼跑去。
带泥泞的鞋子跨进门槛,她的头发已淋湿了,水珠顺着眉骨尾滑下来,淌过掌掴印。
蒲郁走上楼梯,在家门口的拐角顿住了。
吴祖清扔掉烟蒂,缄默地从台阶上站起来。
蒲郁注视着他,有些疑惑,似乎也有些恐惧。
他从她手中拿走湿润的包裹,放到台阶上,接着把一盒瓷瓶塞到她手心。
“消肿的。”他出声,有些喑哑。
时间像是静止了,蒲郁脚步往后挪动了一下。
“吸烟的人会换不同的烟吗?”
“什么?”是吴祖清全无预料的问题,怔住了。
蒲郁蓄足勇气,直直望着他,“你这次吸的烟,不是那个味道。”
吴祖清迅速作出反应,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我从来没闻到过那种味道,第一次是在夏令配克大戏院门口。”
“夏令配克?”
蒲郁一瞬不瞬地盯住吴祖清,手慢慢伸出去,慢慢碰到他的指节。她握住他的手,抬起来,蒙住自己下半张脸。
手心一面粗糙的茧压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压紧。她的唇一张一翕,像猫挠一般无害地摩挲。
“是这样子的。”她带着他的手用力从脸颊往后擦过去。
他趁空隙收回手,她还是一点儿不放过,继续问,“是吗?”
彩窗玻璃的色彩映在他们身上,仿若置身别处。
恍惚中感觉她不是可以被关照的邻居小孩。
她是目标,是必须永远沉默下去的阿拉伯数字。
刹那间,蒲郁的脖颈被掐住了。她瞪大了眼睛,以眼神质问他,同时使劲掰他的手指与虎口。
“我不该救你的,是吗?”
他眯起眼睛,看她惊恐的脸,发青发紫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很明显。
在将要窒息时,蒲郁得以大口喘息呼吸新鲜空气。她双手交叠捂在脖颈前,一时还无法回过神来。不是没有感受过,母亲曾掐着她的脖子咒她去死,但无论第几次,她仍旧恐惧。
“你能保守秘密吗?”吴祖清半弓着身子低头看她。
他的阴影将她笼罩,她沙哑道:“能。”
僵持好几分钟,吴祖清转身往楼上走。蒲郁看着他们即将分开的影子,轻声说:“二哥,小郁相信你,你也相信小郁好不好?”
是的,他们力量悬殊,他有充分的理由,可以随时结束她的人生。可是他在她身上发觉了自己的不安、软弱,她像太阳一样,令藏匿在黑暗中的他无处遁形。
他输给她了,尽管无人知晓。
第12章
第一次见吴祖清,为他点燃烟,她闻到了与那只皮手套上相似的气味。
当时惊骇,她怀疑是否记忆错了,或纯粹是巧合。得知他是楼上邻居,她起念头想再确认一次,匆匆跑回弄堂,差点撞上吴家的车。
蓓蒂邀请她去家里吃晚餐,她没有像以前那般坚定的拒绝。她期望他在,他果然在,可那个气味消失了。
这些日子以来,蒲郁留心身边每一位吸烟的人,想找出那是什么烟。甚至大胆问了姨妈,姨妈背对着她坐在床沿,一边脱掉玻璃丝袜,一边说:“什么味道?没有的,我没见过那种烟。”
蒲郁晓得了,那是很少见的烟叶子。
本来准备放弃在意这回事了,直到在火车站。开枪之前,他用手蒙住了她的脸。冥冥中似乎预感到摘掉手套后,他掌心的触感与温度会是这样的,她确信了。
蒲郁不假思索地问:“吸烟的人会换不同的烟吗?”
答案是当然的,会。
其实想问他与夏令配克枪杀案有什么关系,火车站又是什么事情。一大堆疑虑,问不出口。
不过无需问了,不管他与之有无关系,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已经见识到他是会杀人的了。
他会杀了她。
蒲郁恐惧,也困惑。她捅破这件事,不是为揭开他的面纱,而是想知道真正的他。
每一次的见面如走马灯倒放,那些闪烁的、愉悦的、亲昵得近乎出格的瞬间,也许与他来说全是无心之举,可在她的小小世界,却像蛮人嘹亮的号角,彻响,余音环绕。
“二哥,小郁相信你,你也相信小郁好不好?”
蒲郁被自己这话吓到了,原来她这样疯狂,即使他动了杀意,她也要不顾一切留住这残存的渺茫的什么?
余音吗?
吴祖清闻言停下脚步,回头道:“小郁,世上还有不钟意照镜子的客人。时时做一面镜子,容易碎。”
师父教授他们揣摩客人的喜好,但师父没说同时得止于喜好,不可以做一面镜子。蒲郁现在领会了,锋芒毕露就是愚蠢,令人生厌。
蒲郁问:“你是那样的客人吗?”
“很难讲,若是专属的镜子,另当别论。”
“我……”蒲郁望着他,似乎要望进他眼底,“想做那面镜子。”
吴祖清似是笑了一下,什么也没再说,上了三楼。
“先生,你不在的时候车行来过电话,说王师傅告假,另配一位。”何妈在吴祖清身后脱下的外套。
“好,让新的师傅先过来,下午我还要出门一趟。”吴祖清拿起玄关柜子上的几份报纸,一边翻看着往沙发走去。
何妈也看过报纸,闲话道:“冯会长还好吧?”
“他们请了医生看,身体无甚大碍,不过昨天的事恐怕得消化一阵了。”
何妈说上一句便去厨房煮茶了,家里还有位小名阿伟的杂役,都是跟了吴祖清有些年头的家仆,与市面上聘请的帮工不同,讲老规矩,有人情味。
报刊杂志由阿伟负责买,从新闻到社论各式各样差不多买齐了。看报是吴祖清的习惯,今天的几份报纸都讲到同一件事情。
在礼查饭店举行的浙江教授搅了局。所幸高教授不太会使枪,也无意伤人,慌乱中打掉一盏水晶吊灯的几颗玻璃坠子,被租界的巡捕押走了。
戏院枪杀案引发了酒会闹剧,后者与火车站的骚乱发生在同一时间。目睹了这一切,很难不猜想三件事之间有密切联系。在吴祖清这个局中的局外人看来,根源是“花蝴蝶”。
所谓局中,是指情报总局。分驻在各地的情报小组由监听、破译、联络、行动等方面人员构成。吴祖清很少参与构成,一般作为编外人员行动,哪里需要被调派到哪里。
他有无需捏造的完美背景:名门后裔,经营利利商行,与南方的名流来往密切。最重要的,他是57号,局里别称“第一机器”——杀人机器。
按往常的情况,57号被调派到上海,是直接处理名单的,也就是那些确认了的奸细,及背后一帮敌人。可“花蝴蝶”说他的任务是建立新的网络,还说当是休假罢。
总局有一个sidejoke,说他们的休假不是迁升了就是牺牲了。“花蝴蝶”说休假,不吉利还是其次。57刚调到上海,立马成了局外人,实在匪夷所思。
吴祖清怀疑“花蝴蝶”投敌了,给的是错误任务。他对上海的形势一片空白,短时间内没法探查清楚。他决定联系总局,但发现家中的电话被二十四小时监听,出入一举一动有人在暗处盯梢。
他想到利用一通电话将消息传出去。给谁打这通电话?对方得与他关系简单的,不太熟悉,又不能完全是不认识的号码。
他记起前些天在张记做了一套西服,陌生的裁缝铺是最合适不过的。
他拨通电话,同时打开了私藏的通讯机器。与小郁对话,实际是说给总局的同僚,每一个字包括呼吸的停顿,皆是需要翻译的暗语。除了最后的“对不起”,是真心的歉意。
监听他的人有没有察觉电波异常,总局是否收到了他的消息,这些没法知道,他好似一座孤岛,只能等待消息传来。
吴祖清没等到任何消息。是凑了巧,同小郁去火车站。司机误以为他知道什么了,在他们买票入闸后贸然开枪,露出敌方卧底身份枪响之后,只剩沉寂。吴祖清抱着昏迷的小郁躲到苏州河上,与总局派来“船夫”接上线。这人他很熟悉,在广东的执行任务时,总部派给他的司机。此后一直是他的联络员,也可以说他秘密的唯一上线。
船夫说:“‘花蝴蝶’叛投无疑,暂时无法确定是投了武汉方面还是苏共。上海的变况令总局高度重视,准备增派人手调查。……你先不要行动,明日我拿到确切消息,会找到你的。”
迷雾重重。
吴祖清一想到其中还牵扯到小郁那女孩,不免头疼。
矛盾的双面体,说她伶俐,可行事又这样莽撞。除却她天生的敏锐感官,他倒很好奇她张口闭口提的师父,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教人裁衣服,需要教成这样?简直是在培养间谍,还是那种一上阵就会被毙倒的最次的间谍。
换成其他的5号、7号,她第一次来家里吃过晚餐后,就会消失于世间。可遇上的是57号,从未失手的57号认为她有存在的必要,第一次失手了。
下午两点三刻,新的司机来了。姓刘,二十多岁,身材敦实,有股二流子气。做司机之前在码头当堂口混混,与一些帮派分子交往过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