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眠不休,也要在两天内把戏份拍完。
导演对她束手无策,他当然可以找其他理由拖延,但潜意识里莫名就觉得,以喻瑶的心性,她真正决定要做的事,根本拦不住。
拼到这种程度再逼她,她怕是会动怒撂挑子,转身就走。
他偏就不想拦着了,反正按韩凌易的要求加足了情节,是喻瑶自己太争气,拍得快,他能有什么办法。
喻瑶的机票是除夕晚上八点,五个小时的航程,落地是凌晨了,这已经是她能买到的最好航班。
但唯恐有意外的变故飞不走,喻瑶事先没告诉任何人。
八点的飞机,最迟六点也要去机场,除夕当天下午五点,她才按质按量地完成所有分内任务,争分夺秒赶到机场。
这个时间,各家的年夜饭早就开席,而她孤身一人,正用尽全力,奔向另一个孤伶的影子。
广播在提示登机,确定航班不会有变化了,喻瑶才准备告诉诺诺,她还未拨出,韩凌易的电话就先一步打进来。
“凌易哥,我现在——”
“瑶瑶,不急,我有件事其实藏了很久……今天想问问你。”
七点多,天黑了,韩凌易单手插兜站在艺术中心的大片玻璃墙前,盯着外面纷飞的鹅毛大雪。
今年是冷冬,而除夕夜,如半个月前天气预报的一样,是入冬以来最冷,雪最大的一天,才下了几个小时,路面就已经厚厚一层。
艺术中心里除了他,只剩下诺诺。
说什么很多学生留下过年,很热闹,都是骗人的鬼话而已。
他不想让喻瑶回来,等待着这个最寒冷的夜晚,不给诺诺吃足够的东西,让他体力撑不住,一次次错开他跟喻瑶的情感联系,把他困在孤岛上,本就是早就预计好的,要在今夜让他走失。
一个傻子而已,不该存在于喻瑶身边的人。
他甚至不需要多费力气,作为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就能把多余的障碍抹杀掉。
艺术中心位置偏僻,除夕夜周边几里都没有营业的商铺,到处关门谢客,哪个心智缺失的傻子能在这么极寒的风雪里,在迷路冻死前找到一个栖身之所?
没有的。
只是他还有良知,即使诺诺泼了他一身冷菜,他也想在做之前,问问喻瑶的感情,如果她肯接受他的暗恋,或许他就于心不忍了。
“你说。”
韩凌易注视着乱飞的雪片,像是随口闲谈:“瑶瑶,这么多年了,你对我,有没有过兄妹之外的情感?”
喻瑶愣住,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果断说:“没有,我只把你当哥,最值得我信任和亲近的凌易哥。”
韩凌易低头笑了,镜框在灯下反着光:“但如果我说,我从认识你的那天起,一直在暗恋你,直到今天也没改变过,你会给我一点点的可能性么?”
“不会,”喻瑶的回答没有任何停顿,连犹豫也没给他半分,“我要是早发现,就不会总去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我已经有了动心的人,除了他,别人对我来说不可能。”
韩凌易拧着眉,缓缓呼出一口气,眼底的温度落至冰点:“……诺诺?”
喻瑶没有避讳,很轻地“嗯”了声:“让你困扰了,不好意思,我的戏份已经拍完,现在就上飞机,落地以后马上接他走,凌易哥,谢谢你的照顾,很抱歉。”
韩凌易摇了摇头:“瑶瑶,你的选择真是……太傻了。”
太傻了,怎么能鬼迷心窍,忽略那么多门当户对,暗恋至深,最后选了一个心智不全的病人。
以后她要怎么生活,照顾病人一辈子吗?他恋慕了十几年的那束光明,今晚就要跳进深渊。
她上了飞机,时间紧迫,只有短短几个小时。
他不救她怎么行。
韩凌易挂了电话,脸上摆起一副悲悯,回身走向厨房。
空荡的偌大艺术中心里,除了他在的地方,只有厨房还亮着灯,锅中冒着汩汩热气,诺诺挺拔站在烟雾里,犹如对待什么易碎品般,在给喻瑶煮他亲手包的饺子。
食材有限,他包的不多,尝过味道之后就一个也舍不得吃,全数装进保温饭盒里,扣好了,放入自己的小黑包,准备抱着去门外等喻瑶回来。
跟韩凌易错身而过时,韩凌易叹息:“喻瑶不会来了。”
诺诺僵滞了一瞬,没有看他,手指收紧,往前走。
“不信?”韩凌易低笑了一声,“你以为——她为什么十几天对你冷淡?为什么通过我才会问你的消息?为什么对你那么多要求,说好了早回,又临时变卦拖到除夕晚上?外面下雪了,风那么大,你觉得她还可能出现吗?”
“你怎么就没有自知之明,”他说,“你是个心智有问题的傻子,病患,一个拖累,累赘,懂这几个词是什么意思吗?被这样一个人有了非分之想,你猜喻瑶除了恶心,还能是什么感觉?”
“她能把你送来这儿,已经对你仁至义尽了,你难道还想逼她爱你?”
诺诺慢慢转过头,一双冷寂的眼里遍布冰棱。
韩凌易逐渐摘掉面具,露出轻蔑:“我都不敢追她,你凭什么?我现在就是来告诉你,喻瑶其实早已经回家了,她就在你们共同住的那所房子里,跟别人,她真正觉得同类的人,热热闹闹过年,说什么来接你,只是搪塞你这个拖油瓶的一句谎话。”
诺诺攥着包的手骨节嶙峋,盘结起青白的筋络,皮肉由红转为惨白,几乎要挣裂。
他摇头,眼底却沁了血丝:“不可能。”
瑶瑶不会丢下她,她一定来。
韩凌易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深藏的怒火和妒意被他斩钉截铁的否定忽然激化,他嘴角划出冷笑:“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吗?非要我把最直接的给你,你才能确信自己是多余的?”
他举起手机,点开一段提前准备好的录音,把音量调到最大。
下一秒,喻瑶的声音伴着窗外腾起的焰火,在空旷房间里锥心刺骨地循环。
“凌易哥,我不去接他了,很烦,答应他那些话是骗他的。”
“你替我看着他,除夕夜我跟别人过,不要让他来打扰我。”
“等过完年,我再找个办法处理他,我已经不想跟他见面了。”
这几段录音,韩凌易拼凑得很不容易,十几天里跟喻瑶打过那么多通电话,每一段都留存下来,偶尔东拉西扯,偶尔有意引导,让她说出他需要的词。
业内有的是专业人事可以合成语音,做的天衣无缝,就算是个懂专业的正常人也听不出什么破绽,更别说……诺诺是个已经被穿了心的傻子。
韩凌易反复播放,长久隐忍的情绪有了种肆意宣泄的畅快,他眼里隐隐冒出火光,声调也没了平常的冷静,变调地嗤笑:“你算什么东西,现在听清楚了吗?!”
他扯住诺诺的衣襟,要亲眼看他崩溃:“我——我从小就认识她,是她把我从病痛里带出来,她治疗我!你算什么!”
诺诺踉跄着,直勾勾注视韩凌易,手机里不断播放的语音是杀人夺魄的利剑,日思夜想渴望的那道声音,在耳畔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把他碾碎成血沫的话。
韩凌易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施虐感,他抢下诺诺的包扔开,装饺子的保温盒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诺诺手机从侧袋里掉出来,摔碎了屏幕,他一脚踩上去,皮鞋施压,彻底毁坏。
“包什么饺子,她看都不会看一眼,你包里那些东西对她而言全是垃圾——你对她根本一无所知,我们小时候,这些年——”
韩凌易攥着诺诺领口,要把他精神彻底击垮。
这样一个挨着饿又病弱的白痴,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小时候……一无所知?”
韩凌易正想把诺诺拖去门口,之前还算顺畅的动作却陡然间凝固,一下也不能再动,冷不丁一道嘶哑阴冷的嗓音,就这么响在空寂房间里,开刃的刀一样笔直捅入他耳中。
韩凌易愕然抬头。
他比诺诺矮一些,之前一直没去看诺诺的脸,此刻蓦的对上他双眼,透骨的森寒从头顶灌下来,直冲全身。
“你又算什么?”诺诺眸中猩红似血,冰块一样的五指扣上韩凌易的颈动脉,歪头盯着他,整个人没有一丝活气,“一个治愈计划的实验品。”
诺诺头痛欲裂,全身都在被钢针戳刺搅动,骨骼像要折断,血液冷得凝结成冰。
有什么尖锐的记忆碎块,从层层束缚里挣脱出来,一路刮出狰狞剧痛的血痕,散落在他眼前。
脖颈间从未摘掉过的塑料小狗仿佛突然有了温度,凶烈炙烤着他。
诺诺把韩凌易掐到窒息,一脚踹开他,一米八的男人犹如沙袋,“砰”的撞上墙壁。
诺诺背着光,一步一步走向韩凌易,踩住他曾经跟喻瑶客气握过的那只手,像他对待手机一样,随意碾磨。
韩凌易发出惨叫,诺诺缓缓蹲下身,昳丽的脸落在没有灯光的暗影里,森冷阴郁,如同无魂的艳鬼。
他嗓子被扯裂,漂亮手掌收拢,打碎韩凌易的镜片,刺破他脸颊鼻梁。
诺诺一字一字说:“我才是那个被她治疗的。”
韩凌易惊恐地后退。
诺诺揪住他头发,狠狠拎到面前:“我才是,她在乎的。”
韩凌易被压迫到不能呼吸,恐惧悚然让他完全失控,不停发出短促绝望的痛呼。
诺诺掐住韩凌易咽喉,掐到几近濒死。
他忽然手一松,把人甩到地上,在仍然没有停止的语音和窗外大雪里,血色眼眶里忽然滚出一行眼泪。
“我才是,她爱的。”
一切都变成空白,又像塞满了断裂的冰锥,诺诺看不清眼前,也理不清过去,脑中尽是混沌和混乱,被找不到的那个人彻底揉碎了意志。
瑶瑶是不是真的不来了。
看过他的信以后,瑶瑶放弃他了。
他是麻烦,是拖油瓶,是她着急扔掉的累赘。
瑶瑶现在在家……在那个,他取暖过,被心疼过,拥有一张可以安眠的小床,抱过她的家里。
诺诺跌撞着捡起他的小包,死死护在胸前,他只穿着一双室内普通的单鞋,一件瑶瑶亲手给他买的灰色羊毛衣,撞开大门,走进漫天大雪里。
他不相信。
不管是谁说的,谁给他听的,他都不信。
他只听瑶瑶当面亲口告诉她,说她厌烦他,不要他,想把他抛弃了。
诺诺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雪里,像从前被送进收容所时一样,骨子里刻着家的方向,他看不清很多东西,只知道风很大,雪片在脸上刺得痛,可又丝毫也比不上心里撕烂的疼。
从家里来的时候,他一条街一条街记住了样子,他要回去,找瑶瑶。
他不是一只没人要,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他有主人。
除夕深夜,长街上空荡寂静,空无一人,没有车没有营业的店铺,直到零点跨年那一刻,诺诺走到一家还在开放的便利店门前。
爆竹和烟火响彻黑夜。
诺诺身上落满了雪,他吃力抬起头,望着头顶缤纷的绚烂光点。
“瑶瑶……”他轻声说,“你看,有烟花。”
他走进便利店,想打一个电话,店员被他的样子吓到,他解释:“我只是……跟她走散了,就快要回家了。”
诺诺的手冻僵,店员帮他拨号,打了三遍,喻瑶都是关机,他问:“我能不能要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