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做事,消钱债?”
“对,消完了,也就两清了。”
两清,她可真喜欢用这个词儿,仿佛一段关系是一件物品,抬手就能扔掉。
炎拓头一次觉得她天真:“聂小姐,钱债最好钱来消,你帮的这种忙,太容易引火上身了——就好比这一次,如果不是我撒谎,你一定很麻烦。”
聂九罗说:“这是我私事,跟你不熟,不便解释。”
炎拓觉得,刚才的一番对答,是两人各探触角,也各自触到了铁板。
不过,陌生人的关系,可不就是这样门禁森严吗。
私事,不熟。
那就谈公事吧。
他开门见山:“上一次,狗牙那拨人,其实已经知道你、也想查你了,你运气好,置身事外。这一次,如果你跟他们遭遇,我希望你尽量遮遮脸,你暴露了,我也麻烦。”
聂九罗说:“这你放心,我有主业,给人帮忙是副业,干副业时,我基本不露脸。上次在你面前露了身份,纯属意外。”
这就好,炎拓心下稍安:“狗牙那边,我偶尔能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见到他,如果你有什么隐秘的法子能让他继续睡,我可以代劳。这件事上,帮你,也就是帮我自己。”
聂九罗沉吟了一会:“让他在大太阳底下暴晒,可以。”
这位小姐是不知道什么叫“隐秘”吗?狗牙又不是地瓜,可以拖出来晒太阳。
“用天生火烤他的致命伤口,也可以。”
天生火对被地枭咬伤的人来说是药,对地枭是毒。
炎拓不得不提醒她:“聂小姐,要隐秘,我说过,我只能偶尔见到他,而且身边还有人‘陪同’,只能动一些小手脚、速度还得快。”
聂九罗盯着他看了会,像是衡量他是否可靠,顿了顿才说:“那我再想想办法,想到了再通知你。”
炎拓心下又是一宽:那就是有办法,只是她很谨慎,要再观望他一段时间。
欲速则不达,炎拓也不催她:“那……聂小姐,大家可以加个‘阅后即焚’的好友,方便联系。”
聂九罗:“你有账号?”
“上次在你的手机上看到,觉得很好用,就注册了。”
聂九罗想了想,虽说她和炎拓还不至于是“绑一根绳上的蚂蚱”,但确有些不便见光的小合作,加就加吧。
两人拿出手机,明晃晃的大太阳下,互扫互加。
阅后即焚这款软件,聂九罗虽是用户,但一直觉得是为游走于黑灰色地带的人以及狗男女服务的,她还以为,除了“那头”,她不会再加谁了。
两清之后,关系确实可以从零开始,走向也确实神鬼莫测。
收起手机,聂九罗问了句:“这趟赎人质,你在里头,被安排做什么?”
炎拓说:“不知道,等通知吧。大概率是到时候给我个地点,让我接人,跟上次似的。”
上次?
聂九罗心里一动:“上次,你是去接狗牙的?”
“是,他们入山前定了地点,说是万一有事,有人走散了,电话又联系不上,就在那儿等。”
“定在兴坝子乡?”
炎拓摇头:“一个乡那么大范围,不是把我给找死了?定在兴坝子乡西的破庙。那天,我找到破庙的时候,庙里没人,但有人字梯、相机、工具箱,我还翻了相机,看到拍的都是雕塑。我猜想,应该是有人在这作业,所以,又出了破庙往外找。”
那天?
想起来了,那天中午,她内急,去了乡东找公厕,路上,看到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当时还好奇车主去哪了,现在回想,同一时间,炎拓应该在破庙。
她研究他车里的鸭子的时候,他在翻看她的相片。
感觉忽然有点微妙。
还有,破庙,接人的地点为什么定在破庙呢?对方对兴坝子乡很熟?还是说,破庙有特殊意义?
破庙的来历是……
司机老钱好像讲过一个小媳妇的故事……
小媳妇?!
聂九罗头皮突然发麻,那个小媳妇的故事,她一直当是旅途中听到的乡野异闻,听完了再没想起过。
——老二在大沼泽遇到的小媳妇,她混搭着穿衣服,东拼一件、西凑一件,像是把死人身上的衣服扒拉着脱来穿的。
——她被天火烧伤,一般人烧成那样,早咽气了,她却拖了一年都没死。
——她把老二给吞吃了。
——老道起卦,说根子在大沼泽,要烧铁水把口子给填了,填了之后,果然就没再出类似的事了。
……
小媳妇的很多特征,其实很像地枭,只不过那时候,“地枭是野兽,而不是人”的这种认知根深蒂固,她完全没往这方面想。
还有,刚炎拓还提了“入山”?
聂九罗脱口问了句:“他们入山干什么?”
不久前,邢深他们走青壤的时候,跟她说起过,在山里,接连遇到两座空帐篷,所有物资、乃至换洗衣服都在,单单人不见了。
是狗牙同伙的帐篷?不太像,他们即便懒得拔营,也可以把装备和衣物带走吧。
又或者是……里头的人被狗牙的同伙掳走了?
炎拓:“入山都不带我,入山干什么,我就更不知道了。你呢,你这趟,又被安排做什么?”
聂九罗说:“也还在等通知,看板牙那头的安排吧。”
炎拓嗯了一声,话到这儿,第一次出现冷场,他不是没话说,还在考虑该怎么开口。
聂九罗却是真的没话说,她清了清嗓子:“你还有事吗?大家之所以用阅后即焚,就是不想留下联系的记录,这种公开见面,我觉得能免则免吧。”
炎拓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即便见了面,你也能滚快滚吧。
第39章 ⑧
炎拓说:“还有件事,有几句歌谣,不知道聂小姐听过没有。头两句是‘有刀有狗走青壤,鬼手打鞭亮珠光’。”
聂九罗顿了一会儿才开口:“瘸爹说了不少啊。”
“不多,也就几句。”
聂九罗:“歌谣而已,以前缠头军不是自成村落吗,逢年过节,会搭台唱大戏。有刀有狗走青壤,狗,就是狗家人,刀是兵器,古代都用冷兵器,刀是最常用的。走青壤,当然得有刀有狗。”
“鬼手打鞭,说的是捉到地枭之后,地枭有兽性,不会甘心就缚,那就得拿鞭子抽,戏台上的戏服都很华丽,鞭身镶金饰玉,连抽甩起来,可不就亮珠光吗。”
炎拓:“狂犬那一句呢?”
“狂犬是前锋?猎户狩猎都带狗啊,狗是前锋,当然是越狂越狠越好。”
炎拓不动声色:“疯刀那一句又怎么说?”
这一句,瘸爹只来得及说了三个字,嘴巴就被堵上了。
“疯刀坐中帐?中帐就是中军帐,元帅住的,指代起决定作用的那个人。擒获地枭,起决定作用的一定要技艺最超凡出众,一般是刀使得最好的那个。之所以叫疯刀,跟狂犬对应而已,唱起来上口。”
炎拓哦了一声,盯着她看了会才说:“你撒谎。”
聂九罗轻抿了下嘴唇。
有意思,他怎么看出来的?
“我怎么就撒谎了?”
“你之前都爱答不理,要么就拒不回答。说到这几句歌谣的时候,态度有明显变化,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甚至主动说很多,一句句掰开了解释,力图让我相信,这歌谣没什么意义、很普通。但这恰恰说明,这歌谣不但不普通,还极有可能跟你有关——你这个人,不太关心别人,但很关心自己。”
聂九罗挑眉:“有吗?你不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想太多了吗?”
撒谎怎么了,只要你没证据,我又咬死不承认,一切就以我说的为准。
炎拓笑了笑,终于如她所愿,起身托起餐盘,礼貌滚蛋。
临走前,他说了句:“大家毕竟不熟,你想隐瞒什么,我不介意。不过聂小姐,如果你刚巧认识一个绰号‘疯刀’的,可以帮我转告TA,狗牙的同伙,对TA很关注。”
***
聂九罗目送炎拓走远。
他有一句话是说对了,她不太关心别人,但很关心自己,就好比她对外人外物的好奇心很低,但事关自己和身边人,还是会追根究底一下的。
——如果你刚巧认识一个绰号‘疯刀’的,可以帮我转告TA,狗牙的同伙,对TA很关注。
回房之后,她联系蒋百川,和他通了个电话。
对方的撂话是“八号,来南巴猴头领瘸子”,但蒋百川不是傻子:电影电视里,狡猾的绑匪对交付地点总是一变再变,你在地点A布下天罗地网,他一个电话,要求立马改地点B,一干人手忙脚乱转场,气喘吁吁赶到时,他又说C才是终极交易地点。
所以,蒋百川对南巴猴头并不做精锐投入,截至目前,只派了包括一名狗家人在内的三人先锋梯队进山,打探情况的同时,寻找南巴猴头一带的“交口”。
这“交口”,是为聂九罗找的。
溯祖追宗,她也好,蒋百川邢深也好,同属古老的支系,巴山猎人。
解放前,有“北巴山,南梅山”的说法,巴山猎人和梅山猎人同享盛名,只不过,梅山因为地处湘西一带,沾带神秘巫术色彩,传说中梅山猎人多少都是会点法术的,最高级别的梅山猎人是打虎匠,所以老话常讲“中等梅山上山打猎,上等梅山弯弩打虎”。
而巴山猎人纯走实力路线,靠听声、闻味、识别粪便、蹄印等行猎,最盛时也流出一句话,叫“中等巴山上山打猎,上等巴山入地伏枭”,后来就不传了,因为不明就里的人觉得这话有问题:枭嘛,古汉语中指的是“恶鸟飞禽”,那当然是在天上的,怎么能“入地”去伏呢,大大不通。
再加上缠头军后人刻意保守秘密,久而久之,知道巴山猎的人多,而知道“上等巴山”的,几近于无了。
巴山猎有个习惯,打猎时喜欢找“交口”,简言之就是,在一片区域行猎,会先确定一个利于隐蔽、方便下手的所在,这个就叫“交口”,由枪法最好、技艺最娴熟的猎手镇守,叫“坐交”,打猎的时候,其它人会极尽所能、鼓噪吆喝,把猎物往交口处赶,由坐交者守株待兔、一一搞定。
对付地枭,毫无疑问,该由她来坐交。
搁着以前,她不会有什么异议,但这次,心里不太踏实。
她说:“蒋叔,你见过那个叫狗牙的,他已经完全是人的状态形貌了,你不觉得奇怪?”
蒋百川笑笑:“当然奇怪,所以才那么想打探到它们到底是怎么来的——按说我们的金人门,都锁得好好的啊。”
聂九罗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上千年下来,我们对地枭的认知,始终停留在老祖宗的那个时代,并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发现。你九一年下青壤,靠的还是祖上留下来的、不知道传了多少代的手写稿。”
生物学分类,域界门纲目科属种,狗牙如果真是地枭,也一定不是当年的那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