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然没听清,以为她还在纠结他们帮忙的事,耐着性子说道:“你刚入学时,我们都觉得你待不长,所以也没人帮过你——”因为他们的冷漠,她的处境一直是孤立无援。程然想着,又说,“再说这种事也很正常,都是一个组的,互相帮忙而已,别想了,嗯?”
苗小青头一次切实地感受到自己是组里的一员,鼻子不禁有点发酸,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回到办公室,只剩下杜弘,他正在整理桌面,应该也是要下班了。
看到他们进来,杜弘对程然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知道你为什么输了?”他顿了顿,说,“因为你有女朋友。”
程然全不在意地微笑。
杜弘冷哼一声,拿起一叠算稿走过来,经过苗小青的时候塞她手上,“别被踢走了,丢人!”
说完走了出去。
苗小青转身望着门,对程然说道:“他就说不出一句好话?”
“他就是嘴贱而已。”程然说着回到自己坐位上,打开笔记本,“黎若谷只给了他两周时间,他要是不愿意帮你,没人能强迫他。”
苗小青低头翻着那些算稿,心头酸酸胀胀的,第一次她从内心承认,杜弘其实是个很帅的少年。
一个22周岁的少年。
他没有变成一个大人,未来也不会。
在他的世界里,他保留着少年的孤勇与真挚,可以舍弃一切,去追逐梦想。
她知道杜弘放弃港府奖学金,来到这里走的曲线救国的路线,通过江教授跟黎若谷合作,研究他感兴趣的方向。
他的学习强度和压力比自己还要大,自学数学的同时还要科研,现在厚积薄发的他,终于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也终于跟黎若谷合作,却只有两周的期限,还要腾出一天来帮她做这种低端的计算。
也许他永远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也许这个组里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水平差,却还是在关键的时候帮她。
苗小青的身体冒起一股少年才有的勇气,热血涌到大脑,冲开了经年养成的谨慎沉着,像十几岁看到冲破云层的第一道光时,脑中浮出的征服这壮阔世界的理想。
这世上人人都可以是杜弘,却只有很少的人成了杜弘。
她回到坐位上,将杜弘的算稿反复看,揣摩他的方法,不同于她的繁复杂乱,他的简单直观,和程然第一次教她的推导步骤很相似,说明他的思路不但很快,而且清晰精准。
这是典型的天才型思维,不是苗小青这种做题家可以比拟的。
但她可以学习他的思路。
苗小青拿起纸笔,对照杜弘的算稿埋头推导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看出来了没?小青就是工作狂啊,她的真爱是物理,哈哈哈
第30章
离期限还有一周,离过年也很近了,办公室其他人都要赶在春运前回家。
房价暴涨的同时,房租也跟着水涨船高,最便宜的单间也要两千。程然在校内论坛上,找到一对招租的同校博士夫妇,一千五租下了两居的另一个房间。
苗小青第一次到程然的租房里,已是程然打包行李要离开的前一天了。
房子很简陋,共用空间很杂乱,客厅里堆着一些开封的纸箱,里面的很多东西都是搬过来后要拿出来用的。看起来那对夫妇一直没有找到时间来整理,堆在那里,需要的时候就去拿出一件出来。
程然的房间很小,对他来说只是个睡觉的地方,里面除了床和衣柜什么都没有。
苗小青只能坐在床边,程然坐在一旁,拿着几张纸在看。
“就是这里,”苗小青指着纸上的一段说,“RG是什么意思?”
程然放下纸,想了一下说:“简单的说,就是你测量尺子,刻度越来越大,你就越来越看不清里面的细节,最后剩下的,就是长波极限下的物理。”
苗小青皱起眉头,“就这样把高能部份扔掉不会有问题吗?”
“并没有扔掉,”程然把纸递还给她,“RG的关键就是把高能部分对低能物理的影响也都包括在内了。”
同租的博士夫妇一前一后地走从他们门前走,往里看了一眼,妻子笑道:“都要走了,还在讨论啊。”
苗小青冲她笑了一下。
丈夫好奇地看着他们,“你们讨论物理不会吵架吗?”
程然淡淡地回了一句,“吵架要同级别的才吵得起来。”
苗小青朝他的背重重地捶了一拳。
“那还等什么,赶紧结婚啊!”丈夫笑着说,夫妻俩又一前一后回了自己房间。”
“结婚?”苗小青喃喃地重复一句,眼睛一亮,问程然,“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程然无语地瞥她一眼,“你现在还有空想这个?”
一句话把苗小青又打回现实,她站起来亲了一下他的脸,“我得回去了,明天一路顺利!”
说着往外走,程然拉住她的手,“我走了真的没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苗小青说,又掏出手机,点开备忘录,“对了,把你家的地址写给我,给你寄新年礼物。”
程然接过手机,输入地址,把手机还她,又要了她的地址,眼里还有担忧。
苗小青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有问题我会跟你说。”
程然慢慢地松开手,“我到家给你打电话。”
苗小青又抱了一下他,依依不舍地说:“我走了。”
程然点了点头,送她到门口。
苗小青回到办公室,程序刚计算出结果,她又提交了新的参数。
时间已过凌晨,苗小青完成了又一个循环,穿上大衣,走出了办公室。
深夜的校园里空无一人,风依旧寒冷,苗小青却并不觉得难受,洋紫荆的裂开的叶片零星落在灰砖道上,长长的道路,她的脚步声空寂的回响,像电影的尾声,悠长地响彻在哪片未知的天空或是大地。
苗小青在系办楼前的道路来回走了十几遍,闹钟铃声响起,她才回到只剩她和工作站还在工作的办公室。
一周的时间到了,苗小青把数据和图通过邮件发给了黎若谷,她以为黎若谷会跟江教授一样,至少在第二天才会定个时间叫她去,谁知道才过了一个小时,就收到黎若谷的短信:来趟我办公室。
苗小青去了黎若谷四楼的短期办公室,因为是冬天,她走进去习惯性地要关门,蓦地想起黎若谷的话,索性把门一直推到墙边。
黎若谷连瓶矿泉水也没给她,坐下就问道:“你知道自己算的是哪种自旋液体?”
“我试着去看了PSG分类,但是看不懂。”
“看不懂?”黎若谷目光严厉地看着她,“你以为PSG分类是程然那个拓扑绝缘体跟拓扑序的分类?这么简单的东西,你也能跟程然一样回答看不懂?”
苗小青心里一沉,不敢吭声。
黎若谷又说道:“算过平均场,用过群论,说说看,你不知道PSG分类的理由是什么?”
苗小青低着头,完全是死到临头,已经豁出去了,骂就骂吧。
黎若谷敲着桌子,“我在跟你讨论,你这么一声不吭是什么意思?”
苗小青猛地抬起头,讨论?这算讨论?老板跟她讨论的时候要多温和有多温和,哪像他这样的,只差指着鼻子骂了。
但她心里又燃起希望,不是要踢走她就好。
“我……我确实不懂。”她结巴地说。
黎若谷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刷刷写了起来,一边写,一边跟她讲:“PSG的分类主要在于不同ansatz的状态可以对应于同一个物理态……”
这是苗小青听过的最高能的一节课,和她过去上的研究生课程完全不同,密集的知识点,太多的新东西,她的记录根本跟不上,最后只能打开手机录音,记录白板上擦了写,写了擦的内容。
黎若谷讲完,苗小青才明白他为什么骂她,的确很简单,但是从前她的脑子却怎么都转不到那儿。
“不懂你不会来找我?”黎若谷说,“一个多月,你一次也没有来找我讨论,下次再这样,你就直接退出。”
“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苗小青真心实意地认错。
“去吧,尽快写个notes发给我。”黎若谷的声音又响起。
苗小青以为自己听错了,把黎若谷的话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她震惊地抬头,却见黎若谷已经拿起一篇文章在看。
她告辞出来。
回到办公室,她站在窗前,又看着那棵被风刮掉叶子的山茶树,无论有多少阵风刮过,它的叶子似乎从来没少过。不止如此,春夏秋冬,它的枝头永远有嫩芽抽出。
苗小青今天才明白,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得到的真相也不一样。
她看着那一地的落叶,猜测那棵树已经光秃得没几片叶子;然而看着那棵树,枝繁叶茂,枝头满是嫩芽。
她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待黎若谷,以为只是把她叫去骂一顿;而黎若谷却是恼火她不懂也不去请教。
站在自己的角度,她以为程然宁愿还她衣服,也不想教她平均场;而程然却以为那是她的思维习惯,不想欠人情,所以会付酬劳。
她拿出手机,头一次拨通了杜弘的电话。
电话刚接通,就听见杜弘说“你等一下”,然后苗小青听到杜弘用山东话跟家里人在吵,大致是他妈妈要他去走戚,他不肯去,被他妈妈追着打。
杜弘一边跑,一边喊,“别打了,别打了——”
“砰”的一声门响,妈妈骂他的声音小了远了,杜弘才说:“你有什么事?”
苗小青忍住笑说:“还记得我欠你一个报答,要兑现么?”
“兑什么现?先欠着!”
“谢谢你帮我!”苗小青真诚地说。
杜弘好像在那边又别扭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不是要报答么?还谢什么?”
“程然当时要你帮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她问。
“还不就是让我教一下你,说你应该不想欠别人,我最好让你跑个腿或者提个小要求,”杜弘顿了顿,开始骂她,“你这人很奇怪知不知道?就那么个简单的事儿,我还得去想让你怎么报答我。说实话,当时我很烦你。”
苗小青又看向那棵青枝绿叶的茶树,低低地说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还以后?你是水泥做的吗?这么不开窍!”
苗小青深吸一口气,“会不会说话?”
“还有事吗?”
“没有!”苗小青怒气冲冲地对手机听筒说,“就这样,我挂了!”
“等等——你这么大火气,是被黎若谷踢了吗?”杜弘问。
踢你大爷!真是感动不超过三秒系列,苗小青在心里吐槽,又说道:“他让我写not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