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冬仿佛没听见半夏那随手弹奏的短短旋律一般,依旧低着头埋首摆弄电容麦的支架。
额发遮住了他的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纯黑的金属支架衬着他手指的肌肤,血色褪尽一般的苍白。
过了片刻,他方才站起身来,把调整到高度适合的话筒摆到半夏身前,“我做了一首曲子,伴奏里有一段小提琴音轨,想请你帮忙实录一下。”
他伸手去拿谱架,不知怎么的手里打了个滑,噼里啪啦散了一地的曲谱,只好又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
在他弯下腰去的时候,半夏发现了他原本洁白的耳廓,泛起了明显的粉红色。
半夏突然就觉得,这位居住在雪山上高冷的仙子,一下就从云端降到了凡尘里,变成了一个和自己一样,染着红尘,有血有肉的人类。
“学长你慢慢的,我先回去放一下书包,马上就过来帮忙。”半夏宽慰忙乱的凌冬,转回了自己的屋子,想和屋子里的小莲交代一声。
她的屋里没有点灯,灶台上一圈蓝色的火苗泛着温暖的光,小火上炖一个砂锅,锅盖微微溢出水气,诱人的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
半夏揭开盖子看了一下,一锅鲜嫩的鸡肉煨着小鲍鱼,锅里的汤汁还没收住,黄姜白蒜红辣椒在秘制的啫喱中来回翻滚,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半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满屋里到处翻找一遍,没有发现小莲。
她只好在冰箱上贴了一张纸条:“我在隔壁呢,学长找我有些事,一会就回来哈。
锅里这个,记得给我留点,看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署名的位置画了一个流着口水的表情。
贴完纸条,围着灶台,吸了几口香味,半夏方才按捺着肚子里叫嚣的馋虫,依依不舍地拿着小提琴去了隔壁。
学长写的歌,需要一段小提琴伴奏。会是一首怎么样的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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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洋的另一边,威廉大师的儿子乔治看见了手机里的关注提醒,点开那个红色橘子图标的软件。
他那位越老越青春活泼的父亲,很快在他的椅子上挤下来。
“Come on,亲爱的乔治,让我来听一听,我们的Mr Lian 又有了什么新鲜的歌曲。”
“恐怕他这一次会让您失望。”威廉的儿子乔治笑着耸了耸肩,伸手调大了音响的音量,“再有才华的音乐人,也很难在短短的时间内不断推陈出新,最多也就是延续一下前期的风格。”
“嘘,请保持安静。”他的父亲竖起肌肤苍老的手指,微微闭上了满是皱纹的眼睛,花白的头发伴随着音乐的节奏微微摇晃。
“噢,天呐。瞧我听见了什么。”一曲结束之后,他睁开双眼,兴奋地站起身来,“有趣的钢琴表达,你发现了吗,这次多出了一位能和他并肩齐行的小提琴家。”
“Mr Lian太让我惊喜了,我感觉他在这首歌曲里彻底地打开了自己。我听见金子一般的声音,不只是一个,而是两个。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天才总是孤独的,他是个幸运儿。”他兴奋起来,转头问自己的儿子,“对了,乔治,这首曲子的名字叫什么?”
“它有一个属于东方的名字,翻译过来,大概叫做《雨中的怪物》。”乔治移动鼠标,点开歌曲信息,顿时笑了,“确实和父亲您说的一样,这首歌多了一位器乐伴奏者,让我来看看他的名字——Summer?真有趣,为lotus伴奏的人,正好是Summer。”
RES的写字楼里,身材魁梧的小萧摘下了耳机,捧住了自己微微发红的脸。
在他天天的念叨中被洗了脑两个同事走过来,伸手搭着他的肩,“赤莲又发了什么新歌?”
“《雨中的怪物》。”小萧捂住脸说。
“《雨中怪物》?看名字应该和《迷雾森林》一个类型的吧?走那种黑暗诡异风格。”
“No,no,no,你们都想错了。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风格。我等凡人,对他的理解都太肤浅。”小萧伸出手指,来回摇晃,“赤莲他不是人,他是一个迟早会站上神台的人。”
他哗啦一下站起身,“我觉得我应该再去和柏哥谈一下。”
在他离开之后,柏总监的办公室里很快传来拍桌子的声音。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给他开一个双倍工资。如果他还不愿意来,从今以后,就请你忘掉这个人,把心思放到正经的工作中来!”
随后是‘萧妹妹’惯常抱大腿的嘤嘤声,“呜呜呜,柏哥,老大,你听一听这首新曲子啊。这首既欢快又特别,和他从前的风格都不一样。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它的版权买下来,定位成下一部专辑的大概念。我的直觉告诉我肯定能大火的。”
同事们心中发笑,移动他的鼠标点开桌面上那首新鲜发布的单曲。
曲子的基调和它阴暗低迷的标题不同。
首先是钢琴轻快愉悦的声响,描绘出了一片欢快的雨滴声。贝斯魅惑厚重的声音铺底,小提琴声在骤然之间强势突现。
那美丽的琴声游荡在雨中,如魅似幻,诱人心魄,勾人生魂。
人声骤起时,电脑边的听众咽了咽口水,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面色微微泛红。
原来是这样的林中之鬼,雨中精怪啊。
榕音的一间女生宿舍内,几个女孩子一起放下了耳机。她们咬着嘴唇,在黑暗中借着手机的灯光,互相看了一眼。
“好欲。赤莲的这首新歌。”
“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既不是他从前悲愤的风格,也不是那种媚俗的涩情,这歌欲在了骨子里。”
“特别是那段Chorus,那个模拟怪物的人声,表达的太到位了,惶恐惊惧中却又隐隐藏着点期待。低哑的声音里,透着一点隐秘的愉悦。好像被欺负到了极点却又不敢声张的模样。太勾我了。”
“我还以为赤莲只会做悲伤阴暗的歌曲。想不到啊,想不啊,你居然是这样的莲。”
“嘻嘻嘻,所以说这个名字里的赤字,不是赤子之心的意思,而是别有它意吗?”
“哈哈哈。”
“这个迷人的小妖精,成功勾起了我的兴趣。”其中一个女孩从她的床铺上坐起身,戴着宝格丽戒指的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噼里啪啦地开始打字,“我发誓,不论美丑,我一定要看到他的容貌。哪怕他只是一个两百斤的大胖子。”
对着手机屏幕精打细算买东西的凌冬,收到了几个后台弹出短信的提醒。
他切换屏幕点开红橘子的后台。
前两条私信,都是工作邀请。
一条来至海外,另一条是那位熟悉的‘小萧爱音乐’。
小萧爱音乐:听了小哥哥的新曲子,恨不能飞到你身边,和你见上一面。实是心向往之,身不能至,深深为此感到烦恼。我们总监大人说了,哪怕是付出双倍的工资,也希望你能来我们公司工作。我们公司的年薪六位数起步,赤莲小哥哥,你真的不认真考虑一下吗?
后面跟着一大堆花里胡哨的颜文字。
大概是一位刚刚工作没多久的小姑娘吧?凌冬没再回复“她”,关掉了这两条私信。
第三条私信,显得十分邪魅狷狂,来至一位名为‘霸道总裁就是我’的橘友,“嗨,男人,开一次直播吧。只要你愿意直播,哪怕不露全貌,我也必定承包你的果园。”
承包果园,是红橘子里的一句行话。
在红橘子APP上,打赏一个青橘子,音乐创作人可以分到收益一元。一个红橘子,分到收益十元。一个水果篮子,得收入一百。
如果在直播的时候,有人点击“承包你的水果园”,那么屏幕上将会出现一阵水果雨的特效。音乐人能一次性得到打赏收入三千。
在红橘子这样的小众网站上,这算是一种比较难得的巨额收入。
凌冬的视线在那位霸道总裁的留言上停留了片刻,手指动了动,切换到了购买页面。
在他的购物车里,有一条漂亮的黑色礼服裙子,售价正是三千多元。
他的手指来在两个软件间回切换了几遍,微微露出了一点屈辱的神色。
从前,自己经常在国际舞台上登台,随便一件衣服都是成千上万元。如今,为了给那个人买一件最便宜的演出礼服。居然还要依靠出卖自己的第一次直播。
黑暗中,俊美的王子捂住脸,叹息了一声,生活真是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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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小月的屋子里,她的母亲敲开了屋门,“小月,你同学来看你。”
母亲的身后钻出半夏笑嘻嘻的脑袋,她的手里捧着一束焉了吧唧的向日葵。
等母亲离开之后,尚小月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眼,“你来干什么?看手下败将很得意吗?”
半夏把那束花放在床头柜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笑嘻嘻地道,“我来看看我命中注定的敌人,看她有没有好一点呀。”
尚小月白了她一眼,漂亮的眸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有些阴晴不定。一会似乎想要笑,一会又瘪着嘴。
最终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半夏一句看起来很傻的话,“你……你也把我视为敌人吗?”
“以前是没留意到你。”半夏坐在椅子上,把一条腿盘上膝头,“那天晚上,听到了你演奏,我突然有了很强大的危机感。虽然说哈,你还是比我差点。但我感觉只要一个不留心,就会被你追上了。所以我从现在开始要加倍努力些才行。”
尚小月用力哼了一声,不说话了。明明是撅起的小嘴,却仿佛挂上了一点笑。
她的视线落在了床头向日葵上,“这么丑,你买来的?”
“哪能呢,”半夏没脸没皮地说,“我又没什么钱,这是我打工的咖啡厅里插剩的,被我和老板要来了。”
尚小月已经被她的厚脸皮气得没脾气了。她看了看半夏那一身过于朴素的着装,想起曾经听过关于半夏的某些传言。
于是微微带着点迟疑问道,“你……你真的每天晚上都在打工吗?所以,不只是体验生活什么的?”
“当然,谁没事累死累活地体验生活。”半夏不以为然地说,从背包里翻出一叠笔记本,“诺,这几天的笔记。平时都是抄你的,这几天我特意没上课睡觉,认真记了。”
尚小月接过那几本抄写得工工整整的笔记,低着头捏在手指间慢慢摩挲了一会,终于自己和自己和解了。
“学院杯的比赛,一共有三场,要准备三首曲目,你想好上报什么曲子了吗?”尚小月抬起头说。
“嗯,还没有。这要和老郁讨论一下。”半夏突然说道,“但初赛,我想拉你的那首曲子。”
“我的曲子?柴小协?你为什么要拉柴小协?”
“因为你拉得很好。”半夏在尚小月的床边坐直了,笑嘻嘻的脸看起来慎重了许多,“你拉得那么好,使我不得不正视这首曲子。我不想回避,也想用自己的风格挑战一下。”
尚小月看着坐在床边的半夏。
那个自己一直以为懒懒散散,漫不经心的劲敌,眼眸其实是这样的清亮,她的眼里有着不愿随便屈服的光,也有着自己的倒影。
尚小月认真回望着那双眼眸,“用这首曲子参加初赛,你要是输了,我可要是要生气的。”
半夏转了半天手指,弹了弹衣服站起身来,“听班长的,我全力以赴。”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尚小月突然又喊住了她,“半夏。”
半夏扭过头,“啥?”
“我说你这身衣服。”尚小月伸手比划了一下,“选拔赛就算了,正式比赛的时候,要准备一身好一点的礼服。印象分也是很重要的。”
“可是我没礼服,”半夏耍赖道,“要不小月你的衣服借一件给我。”
“你!你明知道我比你矮那么多。”尚小月气得拿枕头丢她,“去找潘雪梅去。”
半夏离开之后,尚小月愣愣地看了一会半夏带来的向日葵。她找了个花瓶装点水,把那些花枝插了进去。
焉焉的花朵喝饱了水之后,很快又精神了起来,肆意张扬,炙热如火地开在床头柜上。
不愧是开在夏日的野花,生命力就是强大。尚小月伸手戳了戳那些颜色艳丽的花瓣。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父亲尚程远一脸严肃地站在门边,“如果身体好了,就到琴房来一趟。”
尚小月带着一点忐忑,跟着父亲的背影进了琴房。她吸了一口气站直身体,不知道父亲要和自己说些什么。
是要批评她比赛的失利,还是要指出她技巧的不足?
尚程远背对着她,低头拿着一柄漆色偏红,被保养得十分精致的古董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