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你了。”
这几天所有事情都是周野在做,夏鸢帮不上什么忙,除了给他递瓶水、拿条毛巾擦汗, 别的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说辛苦,其实也只有他自己。
夏鸢与他一同跪在蒲团上,顺手拿起旁边的黄纸, “我来帮你烧,你快吃饭吧。”
周野皱了下眉,按住她的手,低声说:“蒲团太硬了, 跪着不舒服。你到后屋休息去吧,这里我来就可以,别呛着你。”
他熬了两天两夜,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 可他对夏鸢说话时的温柔半点也不曾消减。
夏鸢喉间泛开酸楚,他总是这样,自己扛着所有,还要为她想得周全。
他怕她跪着不舒服,怕她被烟熏呛,可他自己不也一样在经受这些么。
周野总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她不想让她受一点点委屈和伤害,可他似乎忘了,夏鸢并不是那样脆弱的人。
她水眸里泛着蒙蒙的水雾,夏鸢反握住他搭在手腕上的大手,温声说:“我想陪着你,这样你累的时候可以在我肩上靠一下。”
周野一顿,掀起眼帘看她的眼神有片刻的松动,但很快便被他掩去。
黑眸转向灵堂上的那张照片,良久,他忽然吐出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
夏鸢拍拍他的手背,声音愈发温柔:“没关系的周野,休息一下吧,没有人会看见。”
周野没有出声。
屋子里静默半晌。
这几天的天气都很一般,没有太阳,午饭过后有阴阴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到地面,不热,却很晃眼。
面前的火盆里不时有火苗窜起,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夏鸢等着周野靠过来,可他没有。
“我爷今年都87了。”他突然说。
夏鸢抬眼望向他。
屋外阴沉的光线将他的侧脸照出了一片阴测测的苍白,那双布满红血丝的黑眸里却映着跳动的火苗。
阴沉与炙热在这一瞬间在他身上同时出现,夏鸢仿佛在时光交替的缝隙里看见了此刻的周野,他身上出现了一片夏鸢从未见过的巨大的阴影。
她兀地愣住。
“我还以为他能熬到一百。”周野从喉咙里哼笑出一声,顿了会,他才继续说:“其实我一点也不难过。”
“对他来说,死是最好的解脱。”他往火盆里扔了两张黄纸,面无表情地看着火舌顷刻之间就将纸片吞噬成一片炽热的灰烬。
周野十四岁辍学,因为父亲输光了家里所有的家当,他们爷孙二人从三层楼搬到村尾后的旧柴屋,那时候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台黑白电视机,除那之外,就剩老爷子当宝贝似的攒下来的一些邮戳。
“我还记得小时候看那些邮票花花绿绿的蛮好看,偷拿了几张玩,结果被我爷发现了,给我结结实实一顿毒打。”
“后来我长大了,他也老了。打不动我的时候,他就只能杵着拐杖直跺脚,那样子简直像个上了发条的俄罗斯士兵。”周野说着,笑了。他问夏鸢:“你见过那种玩具吗?我小时候有好几个,后来都不见了。”
夏鸢对他说的那种玩具没有印象,她静静看着他。
开始还债之后的生活是怎么过的,周野已经不太有记忆了。
他只记得最难的时候,爷孙俩一块分小半个馒头。
周野饿得不行,却还是把馒头推给爷爷,强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老爷子望着自己面黄肌瘦的孙儿,突然拿出了那些邮票,让周野拿去卖了换钱。
周野从来不晓得邮票这玩意还能换钱,他半信半疑地找人一问,还真有人收。
不过他自己也不晓得具体价值,那人给了他五十块钱,他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买了两碗牛肉面回家,老爷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吃,只盯着那碗面叹气。
“我后来才晓得呢,他是嫌我卖的太便宜了。那些邮票放到现在,少说也得值个三五千。”周野说。
周野是老爷子一手带大的,爷孙两个的感情自是不必言说的深厚。
现在回首那段日子,仍然还是觉得苦不堪言。
但是再苦也是两个人,只要他们还有彼此,生活就总不算是彻底没了盼头,否则一死百了,这世上倒也没什么值得他们眷恋的。
老爷子还能说话的时候一直对周野说,他一定要活到周野把债还完的那一天,否则他死也不会瞑目。
后来老爷子中风严重,甚至彻底不能行动了,周野也还是坚持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待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那时候,还债和让老爷子能死得瞑目,是周野活下去的全部念想。
这些年来,周野拼命赚钱,用尽了一切他能想到的办法,却始终守着一条底线。
那条底线是老爷子留给他的,名叫品德。
“我一直以为他一定要看见我把钱还完了才会死,没想到他先走一步。”周野说到这里也仍然在笑,可那笑意苍凉,到不了眼底,“倒给了我个措手不及。”
他这样苍白的笑让夏鸢觉得害怕。
她抓紧周野的手臂,“周野……”
“我没事。”周野说。
巨大的哀伤和强撑的理智拉扯着,他望向棺木的黑眸里只余一片望不见底的空洞与黯淡。
夏鸢的眉头皱得更紧。
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更加用力,周野垂下眼帘,声音很低:“可能是真的有点累吧。”
累得他也想像棺材里的那个人一样长睡不醒。
他从前不明白为什么人会恐惧死亡,与他而言,这样的生活,活着和死去到底有什么分别?
如果都没有差别,那死亡反而能帮他解脱出这种无望挣扎的困境。
他一直这么想。
曾经一直这么想。
周野没再说话,他闭上眼睛,疲惫地靠在夏鸢肩头。
夏鸢的肩膀很瘦,单薄得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周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托给了她。
想让他靠得舒服一点,夏鸢努力挺直身体,尽可能地迁就他的高度。
周野的生长环境决定了他咬住牙关绝不松口的性格,因为这样的性格又让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在别人的身上寻求任何寄托。
可偏生是这样一幅瘦弱的肩膀,却让他在此时此刻获得了暂时的安宁与平静。
周野的呼吸贴着夏鸢的皮肤缓缓擦过,他身上的温度让夏鸢的眼眶跟着变得温热。
她很用力地握紧了周野的手臂。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约是想给他一些力量,一些安慰,一些让他确定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依靠。
一直到屋外的天空上厚重的云层越积越多,太阳彻底不见了踪影,穿堂风带来雨前潮湿的泥土腥气。
第一滴雨水落下来的时候,夏鸢听见周野几不可闻地在她耳边叹息了一声。
她鼻头一酸,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
“我只有你了。”
那是周野第一次完完全全地在夏鸢面前展露他的脆弱。
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肩上能扛起一座大山。
可周野不仅扛起了他自己的那座大山,甚至还为夏鸢遮挡住了她的风雨。
这样一个看似处处强大的男人,披在他身外的铠甲突然碎了。
他露出了自己最软弱的内心,从天神一般的无所不能变成了路边被人遗弃的流浪动物。
他颓唐着垮下来的肩膀让夏鸢的心里如同被几千把刀子同时切割。
她心痛得快要无法呼吸。
“我只有你了。”
他又一次重复。
夏鸢从未像这个时刻一般如此强烈的期盼时间过得快一点或者慢一点。
如果一辈子真的能如他们想象的那样短暂,她愿意让他这样靠着自己的肩膀一直到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如果一辈子真的有那么漫长,她愿意让此时此刻过得慢一点,直到周野在她身上获得足够的力量继续前进。
可是一辈子到底有多长,又有多短?
他们两个,似乎注定要这样互相依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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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假期的后半段,各地都在潮湿的雨水中度过。
快开学的时候,余芳接到夏鸢打来的电话。
她让余芳帮她请假。
余芳问她原因,她顿了顿,说自己爷爷去世了。
余芳似乎有些意外,但没多问什么。
挂了电话,正好寝室里的人都在,张薇薇听见是夏鸢来电话便问了一嘴。
余芳说了情况,她也很惊讶。
“夏鸢不是孤儿吗?她还有爷爷啊?”
余芳说:“兴许是亲戚家的。”
张薇薇点点头,两人没再多做讨论。
夏鸢陪周野回了一趟老家,离梧桐镇不远,但也不近。
一路山清水秀,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好地方。
他在老家后边选了一块地,将爷爷葬在那。
周野家人丁单薄得,他们爷孙又离开多时,老家也没什么人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