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伍一怔,赶紧解释:“在里面……吃饭时间比较短,尤其是中午,吃完休息一会就要上工了,而且大家不能交谈说话,只能埋头吃自己的,就养成这坏毛病了。”
“那我陪你聊聊天吧,这样或许你就能吃慢一点。”
勺子在汤水里搅了搅,许飞燕声音轻且缓:“时间还有好多的,你不用急。”
雷伍本来夹起一大箸米粉,听她这么说,赶紧把米粉抖掉一半,刻意放慢动作夹到嘴边,嗦得响亮,连咀嚼和吞咽的速度都变成 0.5 倍速,完了还非常认真地问一句:“报告许教官,请问这个速度可以吗?”
这贱兮兮没个正形的无赖模样竟惹得许飞燕忍俊不禁,她咧开嘴低头笑了两声,眉眼弯弯一瞬间变得好柔软。
突然之间,雷伍觉得自己胸腔里有一股暖流在肆意流动,裹住他冰封了多年的心脏。
冰化了,心脏开始噗通噗通地用力跳动。
春天好像已经提前来了。
雷伍轻唤了她一声:“燕子。”
“嗯?”许飞燕抬起头看他,嘴角笑意未褪,一瞬间没去想这个称呼究竟有多暧昧。
许是笑意会传染,雷伍也咧开嘴笑:“你终于愿意对我笑了啊。”
*
走到海鲜档口的时候,许飞燕还在回想雷伍说的那句话。
她不禁思索,这两天自己面对他时脸有那么臭吗?
思及此,眉头又忍不住打了结。
档口人多,阿明家的海鲜货靓价平,总能吸引许多街坊,许飞燕耐心等着前面的阿婆阿婶买完离开,一见有空位立刻挤了过去。
“今天的虾姑很鲜啊!所剩不多啦!要的赶紧!”阿明母亲正卖力大声吆喝。
雷伍个子高,不用往前挤也能看清档口上的海鲜渔获,他就站在许飞燕身后,胸膛与她的背脊不过一个拳头左右的距离。
他以前哪曾来过传统市场,小时候母亲没带他去过,后来家里富贵了就有了阿姨保姆,再后来,母亲去世,父亲带了那女人进门,他除了过时过节会回家露个面,其他时候都在外面吃饭。
以前交往过的女友大多数是千金小姐,甚少动手下厨,就算有,也就是在超市买点牛排回来煎一煎。
这个市场面积不大,周边小区的住户多,每个档口前都挤满人,雷伍拉着小车跟在许飞燕身后走,得时刻小心自己不要撞到别人,又要虚虚护在她身后。
许飞燕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今天得到一个免费苦力不用自己拉车格外轻松,她准备买点虾和贝类蚌类今晚打边炉,听见老板娘吆喝,有些心动。
她知道雷伍站在身后,便微微侧仰着脸说:“你吃虾姑吗?我可以做椒盐的。”
“行啊,你做什么我都可以,但我不太会掰虾姑。”
周围声音太吵,许飞燕听不太清楚雷伍的话,脖子仰高了一些,想问他说了什么。
但她预估错了他们的距离,没想到他们靠得那么近,她这么一后仰,后脑勺就撞到雷伍胸口。
那一处硬梆梆的,似乎还散着炙热的温度,视线也落在雷伍带些短刺胡茬的下巴处。
突然一个想法在许飞燕脑子里自动生成:她忘了给雷伍准备刮胡刀了。
雷伍垂眸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想起她提起过在嘈杂环境中受到的困扰,立刻微弯了背,凑近她耳边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太近了,这个距离太近了,许飞燕内心警铃大作。
她努力压住内心的波动,指着鱼缸,大声对老板娘下单:“阿姨,再要四斤濑尿虾!”
阿明母亲一样样称完报价,由于今天阿明不在,优惠力度并不大,许飞燕正想再砍个价,身后的雷伍先开了口:“头家,你这里收现金吗?”
“收的。”
“那我用现金付。”说着雷伍已经掏出现金,许飞燕来不及拦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板娘笑着收下那几张红票子。
这男人面生,长得俊,身高还高,阿明母亲刚才就已经留意到他。
见他和汽修店那女人走得那么近,帮她拉车,现在还替她付钱,一看就知道两人关系不简单。
难道他是这女人一直没出现过的老公?
可之前她从纸钱店打听八卦,林伯说这女人的老公已经去卖咸鸭蛋粤语俚语:人去世了啊,那……这是她的男朋友?
阿明母亲决定试探一下,要是女人已经有了对象,她正好可以劝儿子放弃追求对方。
她给那男人找了钱,再扯起嗓门问许飞燕:“靓女,第一次见有别人陪你来买菜,这是你老公啊?”
许飞燕是有些懵的。
环境太吵,她总分不清声音从何处而来,负担极重的右耳已经开始感觉到疲惫,老板娘的问题她其实听不清,但听见“老公”一词,她下意识地想摇头否认。
这时,低哑沉稳的声音从她后方传来,雷伍替她解释:“不是,我们目前还只是朋友。”
第017章 对不起
南湾半岛,与水山市老市区隔海相望,以前只能搭乘渡海小轮前往,后来有南湾北湾两条跨海大桥建成,交通方便很多。
而如今,从水山市东区正紧锣密鼓地修着一条过海隧道,能直达南湾半岛,因此许多房地产开发商看中了半岛沿海区域的发展潜力,这两年高楼已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冒起,几个大楼盘近期陆续封顶交房。
楼盘售楼部挂出的巨大宣传海报吸引了雷伍的目光:“这边真是大变样,我完全想不起来以前这里是什么样子了。”
南湾半岛这边弯弯绕绕山路不少,而且车少,他以前玩车的时候常来这边跑山路。
没办法,《头文字 D》那些年太火,玩车的个个都以为自己要么是藤原拓海,要么是高桥凉介。
“我以前在车房偷听到老猴他们聊天,说你们这群人很喜欢晚上开车带着女朋友来这边,然后到荒山野岭里干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许飞燕调侃道。
求生欲瞬间高涨,雷伍硬着头皮否认:“别听他们瞎扯,没这回事,最多看看夜景,然后就开车回市区了。”
许飞燕撇撇嘴,嗤了一声,这种话别说她了,连朵朵浩浩他们都不会相信的。
骗小孩的鬼话。
雷伍摸摸鼻子,赶紧扯开话题:“这边的房子卖多少钱?”
“不便宜哦,也就比东区低一两千而已,等明年过海隧道通车后,楼价应该就会开始上涨了。”
“楼盘配套如何?”
“说是学校医院都会有,但你看看现在这环境嘛,背山面海,怎么也得个五至十年才能发展起来吧?让我选的话,宁愿选在老市区,虽然破旧了一些,胜在生活方便,好的学校和医院还扎堆。”
笔直道路上没什么车辆,许飞燕只用单手握方向盘,说:“但谁知道呢,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说不准十年后这边就成了市中心了呢。”
车子开过了高楼林立的半岛新区,朝宁静的老区驶去,这半边岛屿以多个风景区为主,山峦起伏,群峰簇拥,有香火鼎盛的九天圣母庙,有这几年兴起的马术场,有绿树成荫的天然氧吧行山径,有占地面积庞大的临山墓园。
这个时候的墓园停车场只有零星三四辆车,许飞燕可以直接把车停到最邻近墓园入口的地方。
她停好车,有些感慨:“这几年墓园规模又扩大了,每一年清明车都没地方放,今年我们排了快一个小时才能有位置停车。”
雷伍解开安全带,真诚道谢:“这些年麻烦你们帮忙看着我父母,真的辛苦你们了。”
许飞燕摇摇头:“举手之劳,你想先去看看阿姨,还是先看看叔叔?”
雷伍望着墓园入口思索片刻,才开口:“我想先去看看何刚。”
*
……喂,梁伊!别闹,手不要伸出去!
梁伊!够了,他妈的你醉了!……不行!
砰——!!
啊啊啊——!!!
……
午后穿破云层落下的阳光昙花一现,灰蒙蒙的天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玻璃窗,冷风推起山林里的树叶,哗啦啦声好似海浪,将许多年前的声音卷到耳边。
雷伍想点根烟,手指在裤袋外摸了两下,最终还是没有掏出烟盒火机。
墓碑上刻着何刚的姓名与生卒年,没有相片,大理石上蒙着厚厚的灰土,内凹字槽里的红颜料被风吹得皲裂剥落,就像失去了颜色的生命。
“今年清明我有来给他送过花,那时看上去就好像已经很久没人来打理过墓碑了,然后我哥给他重新描了字……”
许飞燕边说边把白毛巾打湿,拧干水,走上前想擦去墓碑上的尘土,雷伍朝她摊开手:“让我来吧。”
拂去沙尘后,雷伍开了罐红漆,半跪在墓碑前。
油漆味道有些刺鼻,毛笔沾上红油,他沿着凹槽,一横一竖地描得认真。
四周太安静了,只有树叶低鸣,偶有几声看不见踪影的鸟啼,男人垂眸抿唇的侧脸落进许飞燕的眼里,她不知该说什么好,抑或,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说才正确。
“我去车里拿点东西……你慢慢来。”
她找了个借口离开,回到停车场站着望天望地,数了十来分钟脚边的细碎砂石和渺小蚂蚁,从车后厢拿了瓶矿泉水,才重新走上山。
只是在整齐排列的墓碑尽头,许飞燕再次停下脚步。
远处的雷伍已经描完字了,此时双膝跪地,背脊微弯,手扶三支香,袅袅白烟缠绕着他的轮廓。
这么远的距离,许飞燕其实是看不清雷伍的表情的,可她又似乎能与他感同身受。
无论过去十年,二十年,还是五十年,这根刺儿会一辈子扎在他心脏上,时不时搅得那一处血肉模糊,好不容易结痂,掉痂,接着又一次被搅得皮穿肉烂。
或许在每个夜深人静,都会有一把声音在他耳边大声叫嚣,知道吗?你做错了,错得离谱,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偿还这份罪孽!
后悔吗?
她想,是后悔的吧。
*
墓园不允许私下化纸,元宝纸钱需要统一在步道两旁的化纸炉里化掉,铸铁火炉被烟熏火燎好多年,早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金灿灿的钱纸喂进通红火焰里,只需一瞬便燃烧殆尽。
将最后一份纸钱送进炉里,雷伍才开了口:“这个时候才跟他说对不起,还是太晚了吧?”
他好像吞了一块烧红的火炭,声音哑得不行,许飞燕把矿泉水递给他,答道:“虽迟但到,总比没有好得多。”
雷伍深深看了她一眼,旋开瓶盖喝了一口,才道:“希望如此。”
忽然起了一阵风,风灌进火炉肚子里,灰烬翻涌,又从炉口扑腾出来,如燕子掉落的羽毛。
两人都背过身挡住那些纷飞的灰絮,雷伍更是大步跨到许飞燕身旁,将她虚笼在自己的影子下,说:“风大,你去车里把外套穿上。”
许飞燕又要骂她哥了,要是她提前知道今日要拜山,早上出门时就会穿件黑外套了。
她阿妈常念叨,去墓园时切记不要穿色彩艳丽的衣服,她也觉得红色外套在这样的场合实在不妥,就脱剩身上一件高领纯黑毛衣。
“没事,我不冷……阿嚏!!”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烟呛得连续打了几个喷嚏,连鼻涕泡都要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