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啥自己钱?给你零花钱不是让你糟蹋东西的。”
钟莹慢条斯理把黄瓜片取下,坐起来道:“家里一块肥皂洗头洗脸洗澡,爸你觉得合适吗?我妈不在了,你也不能这么虐待我吧?”
老钟下意识看了遗照一眼:“胡说什么呢!”
钟莹打定主意要让老钟出血,说话句句戳心:“我听舟桥说他爸一个月工资一百八,还有福利补贴,到手将近三百块,你跟他级别一样,工资也应该一样吧?支出三十元给我和姐零花,你吃食堂不花钱,姐在姥姥家养着,我的伙食费也不多,剩下的工资你都花哪儿去了呢?今年你没给我买过一件衣服一双鞋,我穿的都是妈在世时添置的,腰身紧了,袖子也短了,你不知道我快十六岁了吗?”
老钟脸红一阵青一阵:“我,我没注意这些,你看上什么就说啊。”
等的就是这句话,钟莹做出很不高兴的样子:“我的同学都用夏士莲,我还在用蛤蜊油,人家用洗发香波,头发香香滑滑的,我用肥皂洗头,梳都梳不开。今天舟桥还取笑我是茶叶蛋,说我黑,我都不想开学了,新同学看我这副样子,还以为我家穷得饭都吃不起了呢,谁能看出我爸是个军官,一个月工资抵得上营业员好几个月的。我去友谊商场,那些营业员看我穿得不好都不搭理我......”
老钟听得又心酸又内疚,小女儿开窍了,长大了,知道爱美了,自己这个当爹的确实不负责任。
“夏士莲是什么?唉,也甭管是什么了,爸给你买,工资存着就是给你姐俩用的,你想要啥,爸都给你买。”
暑假最后两周,钟莹如愿以偿拥有了三套新衣服,两双新鞋,一瓶卉美嫩肤霜,一盒百雀羚,和蜂花洗护产品。另外又用零花钱在小摊上偷偷买了两支带着劣质香精味道的变色口红。
她坚决不出门,在家练瑜伽,按摩肌肉,要求老钟订了份牛奶每天喝,捣腾各种蔬菜往脸上糊,把倒痰盂的时间都改在了晚上。如果老钟工作忙,她会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样,长裤长袖系丝巾打伞,确保一片肌肤都不暴露在紫外线下,只露两只眼睛去食堂打饭,院里的小伙伴撞见了都认不出她是谁。
晏辰来找过她两次,有一次还是带着晏宇一起来的,说军里组织篮球比赛,他哥代表家属队上场,邀请她去看。钟莹以粽子的面貌出现,抱歉说自己出水痘,去不了。
晏辰当场戳穿她的谎言,表示小时候她和他,以及李舟桥一起出过水痘,没有特殊情况不可能再出第二次。
钟莹依旧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发生了特殊情况。
那偷地雷似的鬼模样把晏宇逗乐了,也仅仅是乐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6章 美丽修行
折腾到临近开学,钟莹到食堂大磅秤上过了过,瘦下三斤,皮肤又捂回了小麦色,可能比小麦色还要浅一点,效果显著。
对于美白,钟莹是有信心的。她翻过旧相册,发现了过世母亲前些年的几张彩色照片,不敢说冷白皮,但皮肤明显比合照的同伴要白出许多。钟静也不黑,所以她未必就会不幸遗传老钟的黑基因。
变美,是一个长期工程,需要坚持一辈子。
可是没想到,刚去高中报道钟莹就接到了一个晴天霹雳——军训。
鱼竿还在缠线上饵预备阶段,还没有放出去,一周的军训无疑会将她打回原形。九月的秋老虎,威力不减的阳光,长时间的暴晒,一定强度的体能训练,都将对她的皮肤,她好不容易按摩掉的肌肉块造成巨大伤害。
无故不得请假。钟莹翻来覆去研究这六个字,默默穿上钟静的旧衣服解放鞋,默默站在班级队伍中听教官自我介绍,默默跟随大家进行立正稍息的初级训练,默默在阳光开始肆虐时眼睛一闭晕倒在地。
被人背进卫生室才发现晕倒的不在少数,中暑的,痛经的,绞肠痧的,理由五花八门。校医问她怎么了,她如实回答月前从二楼摔下,外伤加脑震荡,可能还没好透,有额头缝针伤疤为证,需要病历也可提供。
校医当即表示这个孩子不能参加军训,脑震荡不是闹着玩儿。
班主任让她把病历拿来,补一份假条家长签字,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钟莹哭丧脸,老师,我不想脱离集体搞特殊,我能坚持。
班主任被感动,理解你的心情,但生命安全更重要。
老钟没有丝毫怀疑,很快替她办好了请假手续。钟莹依依不舍离开新同学们,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被老钟推着,出校门撞上进校门的晏宇时,脸上邪恶得意的笑容一时没来及收回。
急速变换表情使她的脸有些扭曲,尴尬打招呼:“晏宇哥哥。”
晏宇今日穿着蓝色球衣球裤,干净帅气,手里抱着几本书,向她点点头,又礼貌地喊老钟:“钟叔叔好。”
老钟一愣,念着那名字打量他半晌:“哟,是参谋长家小宇啊,长这么高我都认不出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月,回来参加高考,叔叔你们这是……”
“嗨,莹莹摔跤伤还没好,军训晕倒了,我带她回家去。”
少男少女难免对视,目光一碰即离,他说:“哦。”
尾音拖了一点点,意味深长。
钟莹心中微凉,刚才的目光和语气太熟悉,几乎与后世人重叠。每当她说谎,耍赖,无理取闹时,他就这样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别闹。
他看到自己的奸笑了?他看穿自己的诡计了?
白纸少年还没有这样的洞察力吧,钟莹觉得自己神经过敏了。五年婚姻留下的后遗症很严重,他不仅是老公,也是金主,从一开始她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放肆也是一步步来的,察觉到他退一步,她才敢进一步。
钟莹骨子里对他有畏惧,老男人城府深不可测,花团锦簇下暗藏的阴谋与手段她无力匹敌。众人都说她仗着晏宇宠爱愈发嚣张,可其实钟莹的“度”把握得很好,挥金如土可以,纵情玩乐可以,冲他耍性子发脾气可以,甚至当面喊他老头子也可以,唯独戴绿帽子不可以。
多少俊俏小哥在身边来来去去,钟莹能勾个下巴摸个胸脯已是极限,还想深入,他那面瘫特助就会鬼魅般出现,说,太太喝多了,我送您回家。
来个两三次,钟莹明白了他的底线在哪儿,她敢给晏宇戴绿帽子,晏宇就能让许家万劫不复。从此玩归玩疯归疯,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能重获新生,不需背负家族重托,摆脱晏宇的精神压迫,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肆意交朋友撩小哥,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啊!但一想到可分割份额,钟莹立刻心如止水。
跟财富比,小哥啥也不是,在贫民窟撩小哥,快乐根本不存在。
向着金光闪闪的大胡萝卜仰起尚不算白皙的小脸,钟莹甜甜地说:“我回家休息了,晏宇哥哥再见。”
晏宇站在校门口目送父女俩离去,半晌摇了摇头,恕他眼拙,三次见面,从这个女孩儿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晏辰形容的“仗义,纯朴,傻乎乎,特讨人喜欢”。
钟莹又在家苟了七天,继续她的美丽修行,中途钟静回来了一趟,问她住校还是走读,如果走读可以去离学校比较近的姥姥家和她一起住。
钟莹想了想,问她,“爸怎么办?”
钟静当即嗤笑一声,“你还操心他?前段时间他下部队点验,跟通信团宣传股的一个女干事走得特别近,那女的来部里找他两回了。劝你还是跟我去姥姥家吧,别耽误人家发展第二春。”
钟莹吃惊,她天天跟老钟住一块儿都不知道这些事,钟静远在安宏区姥姥家,竟对老钟的私生活一清二楚,多大仇多大怨啊。
她一拍床板,义正严辞:“我不去,不给坏女人腾地方,我要在家看着爸爸不能犯错误!”
犯什么错误?鳏夫也有寻找幸福的权利,不该受道德绑架。
钟静来意正是如此,小舅舅的师部调令下来了,不能再时时刻刻盯着老钟,生怕有坏女人趁虚而入,这才来找妹妹说一番反话。此时脸色好看多了,她拍拍钟莹的肩膀,语带哽咽:“我也不想让他孤老终生,可是妈妈才走了两年,他左一个女人,右一个女人的,太薄情寡义了,我替妈不值!”
钟莹试探:“那你觉得爸什么时候找合适?”
“起码也得十年八年的吧!你读过苏轼的江城子没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人家大文豪十年不忘亡妻,思之如狂,他怎么就不能为妈多守几年!”
哟,看不出小辣椒还是个文艺少女。钟莹很想告诉她苏大文豪思念是真思念,却一点没耽误续娶纳妾红袖添香,两件事要分开看待。老钟就算再婚,也不可能忘了原配,更不可能不管两个女儿,要求男人守心尚不算难,守身可真是要了他们的老命了。
最终姐妹俩达成共识,钟莹走读回家,断绝老钟往家带女人的可能性,钟静私人补贴妹妹三块钱交通早餐费,皆大欢喜。
老钟对姐妹俩险恶用心一无所知,还以为小女儿是怕他一个人在家孤单,感动得不行,表示只要不加班,每晚都去学校接她。
一九八八年夏末,钟莹坐进珠州一中高一三班的课堂,上着三十三年前的高中课程,新奇感持续高涨了一个星期,转为神游状态。
她在国内读的高中,并非什么贵族学校,是正儿八经北城最好的公立高中之一,中考成绩全市排名前五十,当时许爸高兴得手舞足蹈大摆宴席,声称:像我。
许爸在同家世同年龄的纨绔子弟中算个学霸,不然也考不上华大。只是学霸不代表会做生意,聪明才智都用在对付两个叔叔身上了,古往今来兄弟阋墙没有好结果,许家也一样。爷爷躺进医院,叔叔勾结外贼,妈妈以泪洗面,弟弟妹妹还在读书,乌烟瘴气后一地鸡毛。
本要在国外接着读研的,婚姻使人辍学。晏宇问过她要不要继续学业,她那时无所谓地笑着说,高学历家庭妇女做饭更香一点吗?
其实她一顿饭也没给晏宇做过,不忿而已。
三十三年前的老师没那么多花招,不重视激发学生创新思维,课堂互动不多,授课一板一眼。钟莹之前就将一学期的课程都预习过了,知识点有些陌生,但接受起来不难。
于是她总是板板正正地坐着,双眼紧盯黑板,看似听课十分认真。到了记笔记的时候,同桌伸头一看,只见本上写着:偏方大全,啤酒洗头可防毛躁,芦荟汁晒后修复,蜂蜜牛奶保湿皮肤。
同桌:“.....钟莹,笔记要检查的。”.
钟莹:“哦,那你借我抄一下。”
同桌刘媛媛是个圆脸姑娘,苹果肌特别饱满,两颊和鼻翼上缀了几颗小雀斑,人也活泼开朗,几天便和钟莹熟成闺蜜状。一到下课就拉着她叽叽喳喳说军训趣事,或者让她陪上厕所,或者两人一起去小卖部。她家里开饭馆的,零花钱多,嗜零食如命,泡泡糖跳跳糖山楂片果丹皮塞满口袋,有时候上课了还能看见她嘴巴动几下。
钟莹潜心研究美容秘籍,抵制一切不健康食品,任刘媛媛如何诱惑,不买也不吃。为此刘媛媛小心问过:“我请你好吗?”
她以为钟莹没钱,钟莹也不解释,只说:“我不喜欢吃这些。”
“那你喜欢吃什么?”
“玛尼金箔马卡龙,阿尔玛斯鱼子酱,黄金英式茶,埃里克斯薯片。”
刘媛媛一脸懵,钟莹看她一眼又道:“我偶尔也吃俄罗斯双山提拉米苏这样平价的零食。”
刘媛媛全程只听懂了俄罗斯三个字,忙道:“哦我知道,十月革命后,俄国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政权,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你说的是那个俄罗斯吗?还是我国东北部的俄罗斯族?”
钟莹:......苏联快解体了吧,就这两三年的事儿了。
高一生活平平无奇,李舟桥上了四中,见面机会大减,有时周末能在大院碰上,他总是酸溜溜地说:“别老往尖子班跑,耽误人家学习。”
钟莹从来不去火箭班找晏辰,倒是他经常来找她,下课候在班门口,要请她吃这吃那,或者说几句无意义的话也很高兴的样子。
两人的纯洁友谊落在同学眼里就变了味儿。升入高中,孩子们都觉得自己一夜长大,对早恋这种事也不如初中时遮遮掩掩,敢于拿到明面上来开玩笑了。
三班有初中同学,到处散播钟莹和晏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消息,众人就理所当然将他二人视作一对。开学伊始有几个对钟莹暗送秋波的男生很快偃旗息鼓,因为晏辰不仅外形俊朗,中考还是全市总成绩第二,入校第一次月考又考了年级第二,听说人家还有省物理竞赛的奖次,自惭形秽啊。
怪不得晏宇鄙视晏辰,老考第二真是让人气不顺。
钟莹一心扑在美容上,对这些流言一笑置之,有人来问,她自然否认。晏辰又没告白,两人也从无逾矩之举,站在一起说话就是谈恋爱,那满校皆情侣了。
信不信是别人的事,她一把年纪没空理会小孩子的幼稚娱乐,如今正被老师拎去参加“建国三十九周年暨建校三十八周年联欢会”排练呢。
作者有话说:
求收收。
第7章 零才艺女孩
某日中午休息,钟莹在楼上空教室里练习瑜伽体式,被路过的音乐老师发现,问她是不是学过舞蹈,她如实回答没学过。老师说可是你筋很软呐,学校要搞联欢会,你出一个舞蹈节目吧。
筋很软不代表会跳舞,会跳舞不代表能登大雅之堂,钟莹没有系统学过舞蹈,在夜店酒吧嗨摇倒是摇得不错。
她本来想说自己钢琴还行,如果学校能提供乐器,她愿意为祖国生日献艺。但转念一想,知根知底的小伙伴不少,会钢琴破绽太大了,从小就跟他们瞎跑疯玩荒废时光,啥时候也没接受过艺术熏陶啊。
“老师我零才艺,不会跳舞。”
“你可以的,我给你排。”
“......”
利用午休排了两天,老师终于发现独舞不专业,缺点暴露无遗。又找了四个女生编排小群舞,仍将钟莹放在C位上,因为劈叉,下腰,大跳的动作只有她能做。
联欢会当天,钟莹发现晏宇没说错,别说全省了,单单珠州一中就卧虎藏龙,专业选手比比皆是。一个黄河大合唱拉开序幕,英雄赞歌大型舞蹈接档,下面什么美声独唱,二胡齐奏,诗朗诵,武术表演,女声二重唱,手风琴四重奏,一个接一个异彩纷呈。
钟莹在侧台看得目瞪口呆,虽然节目主旋律意味太浓,稍显古板,但同学们有真本事,技艺相当精湛。尤其是高二年级的一位学姐,文能穿着大礼服激情报幕,武能换上紧身衣表演顶碗,钟莹快把手掌拍烂了,都是高人。
她一直迷惑,软,软不过杂技学姐,硬,硬不过功夫学长,她们这几头半吊子货,是怎么入了音乐老师的眼?重在参与?
看得正入迷,忽然有人喊:“钟莹,有人找你。”
她转过头去,顺着传话者手指的方向,在乱糟糟的后台走廊尽头,看见了一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