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随意闲聊，各自交换了一些私人信息。华灿说他祖籍山西，六岁跟母亲来北京，本科毕业于T大建筑系。

　　沈怡问他是哪一届的。

　　“2011届。”

　　“巧了，我老公有个发小也是T大建筑系2011届的，说不定是您的同学。”

　　“他叫什么名字？”

　　“邱逸，您认识吗？”

　　华灿眼中亮起明灯，真心惊喜：“邱逸也是我的好朋友啊，我们不止同班，大学四年都住一个寝室呢。”

　　有中间人，生的就能搞成熟的，沈怡暗道这关系攀上了，笑问：“他最近博士毕业回北京了，您知道吗？”

　　“知道啊，我俩前天还一块儿吃饭来着。您先生叫什么？大学也在北京吗？邱逸以前在北京的朋友我基本都认识，说不定跟您先生见过面。”

　　老天还真送给沈怡一份双黄蛋，听到闫嘉盛的名字，华灿欢喜拍腿。

　　“原来您是嘉盛的太太啊，真是巧了。大学那会儿我、邱逸还有嘉盛，我们三个经常一块儿玩。”

　　“是吗？”

　　“嘉盛是邱逸的高中同学嘛，两个人最要好了，他们学校离我们学校近，隔三差五来找邱逸，有时还在我们寝室过夜。我也和邱逸关系好，接触一久自然成了朋友。后来毕业，我和邱逸出国留学，跟他的联系才少了，您回去问问嘉盛，保证他还记得我。”

　　沈怡没想到丈夫还能为她提供正能量，有他和邱逸双线支撑，华灿必然对她另眼相待。

　　双方距离明显拉近，沈怡极其自然地为关系增稠：“现在我总算能当面向您道谢了。”

　　“道谢？”

　　“那天听行政部的马姐说，上次结构二所所长招聘，公司本来已经有了人选，多亏您向董事长大力举荐，我才能应聘成功。我知道以后非常感谢您，可又怕咱俩不熟，专门道谢怪做作的。现在发现都是熟人，也就没啥好忌讳了。往后还请您多多关照，工作上的事多给我一些指教。”

　　华灿忙客套：“看您说的，您应聘成功全凭自个儿的真本事。我实话实说，当时看了应聘者的履历，我就认准您来做结构二所的所长。”

　　“怎么说？”

　　“您条件优秀，还是唯一一位女性应聘者。结构师里男性居多，可这是个追求精细的职业，不仅要有精确熟练的计算能力和开阔的眼界，更需要细腻的心思、体贴的性格，才能发现建筑结构中的隐患和细节，另外还需要足够的耐心与同事下属以及客户们沟通。所以我觉得女所长更符合当前公司的需求，向董事长推荐您，是在为筑美争取人才。”

　　他借机热诚夸奖沈怡，拒绝以恩人自居，大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之态。

　　沈怡感叹同人不同命，丈夫闫嘉盛也生就一副好皮囊，家境可能与华灿不相上下，论素质双商却是瘸驴追兔子，八辈子赶不上。

　　稍后业主代表回来了，带着上级的意见继续与他们商榷。

　　沈怡正画入口坡道的加固草图，接到筑美建筑二所所长黄宝坤来电。

　　“沈所长啊，广州花都壹号的结构方案做好了吗？魏董他们两点要来公司开讨论会，请您尽快过来。”

　　花都壹号的甲方有钱任性，先期做了十多版外观方案，甄选出六个深化完善，再挑出三个做结构分析，最后汇总交高层比选。

　　筑美尽全力伺候这位大财主，三个优选方案里魏景浩督导两个，另一个由副董事长游铁然把关，大老板魏鼎铭也全程参与了讨论。

　　这游铁然是魏鼎铭的妻弟，魏景浩的小舅，二十多年前协助魏鼎铭打江山，如今与姐夫外甥并列筑美三巨头，是不可怠慢的人物。

　　沈怡忙向华灿和代表请辞，华灿主动相送。11点半，她来到建筑二所与黄宝坤碰头，他是项目负责人，将主持待会儿的会议。

　　负责另两个结构方案的结构一所已就绪，沈怡调出自己经手的方案，黄宝坤一看发声惊呼，仿佛戳爆气球，旁人全被气流刮懵了。

　　“沈所长，这不是五号方案吗？是交给秦所长他们做的啊，我们给您的是七号方案！”

　　设计行业里牛头不对马嘴的纰漏不稀奇，沈怡镇定辩白：“我收到的就是这个方案，是您手下人发我的，当时我还请他来我们办公室确认过。做方案的过程中也电话您确认过外立面杆件直径和东西两面底座玻璃幕墙的弧度，您应该有印象。”

　　黄宝坤挠头叫苦：“五号方案是用七号改的嘛，您问的那两个部位都和七号相同，我没看到图纸怎么知道您说的是另一个？”

　　“我在腾讯通上截图给您，也没见您回话。”

　　“我这半个月在外面出差，上不了腾讯通。昨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开自己的电脑呢！”

　　遇事甩锅乃人之常情，沈怡也不是任人掐的豌豆尖，拉着他到来到自己的电脑前，找出之前收到的邮件。

　　证据显示，确实是对方发错了方案。

　　然而麻烦并未减轻，发送邮件的是一名实习生，上周已离职，根本无从追责。

　　“这可怎么办啊？七号方案是游董的，还是主方案，待会儿肯定被骂死！”

　　游铁然人如其名，脸色常年铁青，不苟言笑，阴沉模样好似修炼寒功的左冷禅，比魏景浩更具威慑力。

　　沈怡觉得黄宝坤的哀嚎更像幸灾乐祸，恨不得抽歪他那张大呼小叫的臭嘴。

　　老板们注重结果轻视过程，只会记住谁办砸了差事，倘若游铁然追究，她跑不了要挨头刀，就算实习生还在也不能替她分担半分厄运。

　　时间是12点零8分，即使有三头六臂也来不及重做方案，可她不甘待毙，注视屏幕上七号方案的效果图，脑细胞空前活跃。

　　这栋高318米的大厦被设计成上大下小的酒樽形状，上半部分向东西方向展开成扇形，东西两面为弧形内凹玻璃表皮。南北面由白色钢结构条装饰，每一面的顶端分出三片花瓣形，由南北向看去宛若一朵向云端绽放的百合，紧扣“花都壹号”的项目名。

　　除了迎和甲方审美，满足建筑师表现欲，这奇葩造型会被结构、设备、造价、审计、施工乃至物管运营吐糟千百遍。

　　当下吐糟的意义对于沈怡不单是情绪发泄，更承载着满满的求生欲，她要通过吐糟找出这个方案的死穴，摧毁其落地可能，实现自保。

　　游铁然是国内老资格的大建筑师，设计案固然难搞，却虑周藻密，还有那财大气粗的甲方做后盾，方案的可实行性毋庸置疑，没有一颗极度油滑的脑袋，休想推翻。

　　沈怡恰好拥有这样一颗头脑，对着几张效果图翻来覆去观看半小时，从常人不易思及的角度找出了大破绽。

　　她凝望这扇上帝为她留下的后门，紧绷的嘴角松弛上翘，拿起电话知会黄宝坤。

　　“黄所长，一会儿魏董他们来了您先让秦所长演示他的方案，稍后我再向游董解释。”

　　黄宝坤以为她想开溜，忙说：“这恐怕不行啊，您还是跟我们一块儿去吧，早晚得认错，躲是躲不过的。”

　　“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这边也要准备点资料，可能会迟到一会儿。这事既然让我摊上了，我肯定负责到底，您放心好了。”

第7章

　　沈怡握着一卷图纸走进一区大会议室，会议已进行四十分钟。听见敲门声，人们的目光朝她集中，大部分耐人寻味。

　　会议桌右侧中部坐着董事长魏鼎铭，老头儿六十三了，满头黑发乌亮浓密，圆乎乎的脸油光水滑，假如不那么爱笑，导致眼角嘴角产生几条深邃的皱纹，还能再减龄几岁。

　　他算是沈怡见过的最具亲和力的老板了，在仅有的几次接触中都保持着平易近人的风貌，主动与基层职员聊天，拿出小零食与他们分享，在员工中拥有熊猫般的好声誉。

　　这时也是他带头笑呵呵叫沈怡进门，身旁的魏景浩也挂着笑，可不及父亲那么浑然天成，不等她走近便调侃似地责备：“沈工，以后你们所与所之间合作得加强沟通啊，这次这个失误太荒唐了。明天我们就要去向甲方汇报，到时不好跟人家交代啊。”

　　沈怡看看面如黑炭的游铁然，估计他已发过一轮脾气，其他高层想必也有不满，若说不出子丑寅卯，今天真够她喝一壶的。

　　“对不起魏董，这件事是我疏忽了，耽误项目进度实在抱歉。可是我刚才看了七号方案的设计图，发现造型上有个问题，建成后会对周边环境产生不良影响。”

　　她开门见山将众人的注意力从她的过错上引开，游铁然率先质问：“什么问题？”

　　沈怡不慌不忙展开手中那卷A3图纸，分摊在会议桌中央。

　　魏景浩看了看，狐疑：“这不是七号方案的效果图吗？”

　　沈怡说：“我刚才用天正计算出项目现场的日照轨迹，再用得出的日照高度和角度在3DMAX里进行了灯光模拟。每年春末直至秋初的早上10点至11点，以及下午的2点至3点半，建筑的东西两面受日光照射将在顶部的玻璃幕墙凹面形成面积约70平米的聚光区域。反射出的光线将产生高温，对照射范围内的物体构成威胁。”

　　日照形成的光斑已由效果图直观呈现出来，老板和高管们各自捡了一张图纸审视，现场鸦雀无声，静默中弥漫着荒诞感。

　　大型玻璃建筑或多或少存在光污染，设计师们也会小心规避。类似七号方案的曲面玻璃幕墙在建筑界司空见惯，可极少有体量如此巨大的。凹面镜的面积越大，汇聚的太阳光越多，产生的热力也就越强，太阳灶正是利用了这一原理。

　　游铁然的脸色更难看了，想靠水泥般的僵硬密封尴尬。建筑师通常着眼于让建筑本身尽善尽美，太过专注就会忽略建筑对周边环境的影响。古往今来多少大师因此翻了车，比如洛杉矶的迪斯尼音乐厅。

　　余人怕损他面子，看出弊病也不吱声，仍是魏鼎铭带头发笑。

　　“这就是个巨型太阳灶嘛，搞不好能烧掉对面一条街，哈哈哈，那我们筑美可就扬名世界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自嘲，意在调节气氛，黄宝坤等小心附和，依旧无人接话。

　　魏鼎铭笑对游铁然：“铁然，这就叫百密一疏啊，我们讨论这么多回都没发现这个缺陷。这要是等到施工时才出问题，你我可能得去监狱养老了。”

　　建筑安全实行严格的负责人责任制，游铁然是方案的建筑设计师，出事他担责。魏鼎铭饶上自己无非想缓和他的难堪，语罢，魏景浩麻利地提出优化措施：“外墙用减反射玻璃成吗？”

　　黄宝坤说：“减反射玻璃比普通钢化玻璃贵几十倍，得跟甲方商量商量。”

　　另一个设计师插嘴：“间隔插入黑色铝塑板，缩小聚光点呢？”

　　游铁然摇头：“那会破坏外立面的整体性。我看要么调整建筑角度，要么修改形态，总之都得跟甲方沟通。明天先带另外两个方案去汇报，再跟他们研究一下怎么改方案。鼎铭，你看这样行吗？”

　　魏鼎铭点头：“没问题，那今天先这样，我们就各忙各的吧。”

　　“散会”二字刚从他嘴里跨出前脚，游铁然已起身走人，带着一阵风与沈怡错肩，留给她经久不散的森寒。

　　大人物看重自身权威，被当众指出失误，最损威信。沈怡知道她已经大大得罪了这位副董，可为了保住高层们的信任，只能断尾求生。

　　剩下的人已不便怪罪她，魏鼎铭好像挺高兴，调头表扬：“沈工观察力敏锐，心思也很细腻，这次替我们揪出问题，避免了大麻烦，算是立了一功啊。”

　　沈怡情知这功劳不能要，忙诚恳认错：“不，是我粗心大意，造成了工作交接中的失误，我今晚就回家写检讨，也自愿接受公司任何形式的处罚。”

　　工作中犯了错，必须妥善收尾，好比罪犯受审服刑后才能恢复清白身，自己主动画句点，总好过由别人来裁决。

　　黄宝坤见状接嘴：“这事儿我也有责任，应该接受和沈所长同等的处罚。”

　　沈怡对比他先时急于甩锅的丑态，暗嘲这也是个老油条，见风使舵麻溜溜的。

　　魏鼎铭神情欣慰，转问儿子：“魏工，你觉得呢？”

　　魏景浩知道老爸在给他提供施恩的机会，笑道：“舅舅刚才没说要追究，我看就这么算了吧，大家引以为戒，下不为例。”

　　魏鼎铭应一声：“成。”，挥手解散众人。

　　沈怡收起她带来的图纸，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黄宝坤倒转几步说：“沈所长，明天等甲方给出意见，我们修改完再给您方案。”

　　“行。”

　　沈怡以为这个回合结束了，却听他嬉皮笑脸道：“您是没瞧见，刚才游董都炸了庙了，我还以为咱俩今天要完，得亏您急中生智，愣把事情弄翻盘了。可太牛呀，连魏董都夸您呢。”

　　但凡有眼力见的都知道沈怡今天是刀尖舔血，踩着游铁然戴罪立功，勉强保全了工作信誉。魏鼎铭那通表扬不过是给她台阶下，赶紧翻篇才能太平。

　　黄宝坤说这话显然是挑屎扬臭，沈怡忍怒讪笑：“黄所长，我求您从此别提这事儿了，咱俩以后可得吸取教训，认真办事，要是再犯同样错误，那就真的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警告对方等于表明自身一心悔过的态度，传出去也不致落人口实。

　　回到办公室，她重整思绪，从中找出诸多不合理的地方。

　　二所为什么派一个实习生做重要项目的交接工作？

　　那实习生为什么笃定给她的是正确方案？

　　黄宝坤收到截图为什么不回信？

　　…………………………

　　她突然意识到种种疑点与上次徐青的破方案有惊人的相似处，都是对方领导失职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