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你就送人,”景西辞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对了,这是天蓝送我的,我不想要,就给你吧。”
景仲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你听听,他这是什么话?即不尊重天蓝也不尊重我,我看他这副狂妄自大的模样,迟早有一天……”
“我也就不明白了,你成天和儿子较什么劲?还一定要分个是非对错吗?”韩璇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自顾自上楼去了。
景仲安剩下的话被堵回了嘴里。
奚楉在房间里忙着查资料,没听到这皮夹的后续。
因为牵扯到一些法律上的条文,网上的信息有点杂乱,她花了钱进了专门的法律文库,一直忙到了快十二点。
这一晚,她睡得很不踏实,做了很多乱糟糟的梦,梦里的她,被各种猛兽追逐,疯狂地奔跑在原野上,最后的结局无一不是坠落悬崖。
最后一次,那悬崖特别高、特别陡,掉下去的一瞬间,她一下子惊醒过来,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妈妈,保佑我可以顺利闯过这一关吧。”
她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和刘平约在下午一点,早上的一分一秒,都好像在煎熬中度过,奚楉恨不得时间一下子跳到下午,赶紧把这件事情解决了,却又期望下午永远别到来,让她可以不要再看到人心的丑恶。
可能是她想得太投入了,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景若榆叫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茫然问:“怎么了?”
“葡萄掉地上了还往嘴里送,”景若榆挡住了她的手,纳闷地问,“想什么呢?”
奚楉一看,自己手里果然捏了个葡萄,刚才想得太投入了,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捡起来的。
全家人都齐齐看了过来,尤其是景西辞,眼神阴沉地盯着景若榆的手看。
奚楉赶紧把葡萄一丢:“我……我在想一个庭院屋顶模型怎么做,入神了。”
这乌龙一出,她不敢再乱想了,只好摒弃杂念,陪着景仲安他们聊了会天,等吃完中饭,她就找了个和同学有约的借口出门,去了市中心城隍庙。
城隍庙有一条步行街,里面各种店铺林立、人流如潮,以外地游客居多,步行街边上有一条相邻的小吃街,奚楉和室友们平常逛累了就喜欢在头上的一家小吃店坐坐,点点东西吃,店里的老板娘和店员都看着眼熟了。
和刘平约的地点就在这家小吃店里,这里附近人流量大,刘平应该会投鼠忌器一些,不敢乱来;万一刘平有什么暴力举动,老板娘和店员看她脸熟,也能帮忙报个警。
一点左右,刘平来了。
对刘平的印象,奚楉还停留在十岁那年的最后一次碰面。
这个舅舅和他的三个姐姐相比,就好像基因突变似的,个子只有一米七不到,长相也很普通,浑身上下唯一的亮点,可能就只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了。
十来年过去,他的外貌比以前更普通了,中年男人的大肚腩、胖得略显油腻的脸庞,就连头发也少了一半,发际线后移,露出了秃秃的大脑门。
刘平在门厅张望了片刻,目光落在了奚楉身上,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走了过来:“你是……小楉吗?”
奚楉点了点头。
刘平的眼中掠过一丝惊愕之色:“你居然就是小楉……真是女大十八变啊,以前你明明就是这么点高的小黄毛……”
是啊,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她被嫌弃是个赔钱货,家里什么好吃的都轮不到她,她营养不良长得矮小,头发稀疏泛黄,也就是被妈妈带到了安州后才被养得渐渐水灵了起来。
她没有心情和刘平回忆往昔,直截了当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刘平嘿嘿一笑:“急什么,舅舅我还没吃中饭呢,先垫垫肚子。”
他在奚楉面前坐了下来,抓起奚楉点的小点心就往嘴里放,一口气把几个糯米团子吃得精光,随后他转头叫服务员拿来菜单,点了一碗这里最贵的海鲜牛骨面。
“怎么请舅舅吃饭就在这小破店里,”他抱怨道,“你过得好了,也应该让舅舅见见世面,去什么五星级的大酒店尝尝鲜。”
奚楉静静地看着他:“你想多了,我只是别人好心收养的孤女,寄人篱下,自己能吃饱饭已经很心满意足了,哪有钱请你去五星级酒店吃饭?”
刘平没搭腔,弯腰把带来的包拎了上来,拿出了几件东西:“喏,我们家里人都很想你,这是你婶给你买的一双球鞋,这个呢,是你外婆给你做的烙饼,还有这个,是你二姨给你打的毛衣。”
球鞋是十几二十块的白球鞋,烙饼干巴巴的,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杂货摊买来的,奚楉面无表情地看着,直到看到最后一样的时候,眼神微微一凝。
二姨她还有点印象,小时候很疼她,和她妈的关系也很好,二姨最厉害的就是手工活,无论是编织还是刺绣,在他们那一片都是一绝,经常会给她和妈妈打毛衣和围巾。
刘平心里一喜,立刻打铁趁热:“你二姨可惦记你了,总催着我来找你,这次也亏得她,认识你妈以前一起帮佣过的朋友,拐了七八个弯才要到了你的手机号码,你什么时候放假?到时候回去看看你二姨和外婆,你妈一定也惦记着她们呢。”
奚楉沉默了片刻道:“可能没什么空,放假了也有学习任务。”
“这你就不对了,”刘平一边吸溜着刚刚端上来的面条,一边教育道,“就算景家对你再好,那也是隔了一层的,你总要有亲人在背后撑腰,平常多走动走动,关键时候也能叫得应。”
“不需要,”奚楉冷冷地道,“如果你们能撑腰的话,当年我一个小孩子也不至于孤身一人在法庭上哭着给我妈说话。”
刘平愣了一下,立刻板起脸道:“你是不是听了谁的挑拨离间?我们那时候是坚持要把凶手绳之以法的,后来没留是因为你外婆生病了急着赶回去,你那叔叔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人替我签名了,这个混账东西,后来我知道了还找他打了一架。”
“是吗?”奚楉轻笑了起来,“那当初我没人要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给我撑腰呢?”
刘平长叹了一声:“我是想来收养你的,可那会儿我们家实在是太穷了,你到了我们这里也是吃糠咽菜,对不起你妈。所以我琢磨着再等个几天,让你爸那边的亲戚先负起责任来,然后我们再周济你,这样你的日子就会好过多了。可万万没想到你爸家那边的都不是人,居然把你扔村委会了,等我知道以后赶过去,你已经被景家接走了,音信杳无,我那个后悔啊!跑到你们村里就把你叔揍了一顿,总算替你出了一口恶气!”
奚楉静静地看着他绘声绘色的表演,一阵恶心欲呕。
看来,刘平来找她之前是做足了准备,把以前做的恶心事都换了一套说辞。
可惜,那时候她虽然年纪小,记性却很好,以前的一桩桩一幕幕都刻在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
那会儿帮她的那个大妈可怜她,还特意去外婆家送过信,她眼巴巴地盼了好几天,却从来没有盼来过一个救星。后来大妈不忍心了,实话告诉了她,舅舅和舅妈当场就拒绝了把她领回去的要求,说是家里养三个小的就够吃力了,没办法再养一个。
刘平唏嘘了一番,见她没反应,讪讪地道:“其实这都是命,你看,我们没来领养你,反倒是帮了你,要不然你哪能到这种大城市来生活,哪有现在的好日子过,对吧?”
“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奚楉嘲讽地问。
“你有这份心那可太好了,”刘平也顾不得再打补丁了,厚着脸皮道,“我这次来就是有件事想来让你帮帮忙。”
奚楉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幽深,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行。
不知怎么,刘平的心里打了个突。
这双眼睛,真像他那个短命的姐姐。想当初,他那个姐姐长得最漂亮,十里八村的小伙子都喜欢,可惜,他姐看中的小伙子太穷,出不起彩礼,哭着上门求他爸妈的时候,被打出去了。
后来定亲的时候,他姐就这样看着他爸妈,特别瘆人。
这三个姐姐里,大姐、二姐都老实,唯独这个三姐看似闷声不响,骨子里却主意最大,他爸妈并不喜欢,总觉得迟早要出事,趁早嫁出去换点彩礼钱。后来也果然如此,另两个姐姐都好好地在老家生活,唯有这个三姐跑到了安州,最后连命都没了。
这小丫头不会也是个反骨的吧?看这说话软声软气的,不应该啊。
他定了定神,堆起了笑脸:“小楉啊,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是这样的,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你小弟的事情。去年你大弟结婚的时候,我们全家已经拼了老命了,今年你小弟也说了亲,彩礼怎么也凑不出来,你现在富贵了,也帮衬你舅和你弟一把,这可是咱们老刘家的种,你妈在的时候可疼她这个小外甥了,你就看在你妈的面子上搭把手,怎么样?”
奚楉很久没有说话,捏着杯子的手握紧了,骨节泛白。
半晌,她缓缓地问:“那你要我怎么帮?”
“给个这个数?”刘平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万?”奚楉猜测。
“别啊,这哪配得上你现在的身份,”刘平腆着脸笑着,“二十万,现在咱们那边结婚的彩礼涨得凶呢。”
来之前,奚楉想过刘平这次来的目的,也想过他是来要钱的,但刘平会开口要这个数字,还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虽然这些年她没有关注过老家的事情,但上了大学后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也大概了解那里的生活水平。
这二十万除了彩礼,可以造一间还算不错的土建房了。
这个舅舅是打算打着亲情牌,用几样廉价的礼物来吸干她身上的血,自己却一毛不拔啊。
如果这一次应对得不好,刘平得了甜头,以后只怕会把她当成提款机,有事了就问她来讨一点,更可怕的是,这只是舅舅,老家那边还有更想吃人的奚家一家人,看到舅舅得了好处,他们还能坐得住?
奚楉的手心冒出汗来,努力压抑着自己愤怒的情绪,颤声道:“我没钱。”
“这你就不要骗我了吧?我打听过了,景家这可不是普通的有钱,”刘平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舅舅是真的很难,上有两个老人,下有三个孩子,每天辛苦打工到深更半夜,你现在在景家,吃的穿的都是顶尖的,这么多年了,景家给你的零花钱都不止这个数了,从指缝里漏一点给舅舅,舅舅向你保证,以后有钱了一定还你,你看怎么样?”
“真的没钱,景叔叔他们养了我十年,又供我读书,花了很多钱,我还想着以后挣钱了还他们的恩情,怎么乱花他们给的零花钱?那都是要以后还给他们的,”奚楉咬了咬唇,可怜巴巴地道,“你另外去想办法吧。”
一听这话,刘平的眼睛都亮了。
这小丫头真的有钱!
刚才听到二十万这个数字都不吃惊,现在话里还变相承认景家有给她零花钱,这二十万还要少了!
听听这话有多傻,零花钱以后要还给景家,真是读书读得脑子有问题。
“我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没办法才找你了,”刘平加重了语气,“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别的不说,要不是你外婆生养了你妈,你能到这个世界上?这生恩养恩都不记在心里的,那可是连畜生都不如。这些年你妈没了,你外公外婆都是我在照顾着的,你要是连这点钱都不肯出,那我就去找景家,他们把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抢走了,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不把钱给我,我可跟他们没完,到时候媒体什么的一报道,这热闹一定很多人想看,到时候我想要的就不止这个数了。”
“你……你太过分了!”奚楉气得脸色泛白,“这么恶心的事情你都想得出来?”
刘平冷笑了一声:“既然你不仁,连这么点小钱都不肯帮忙,那我也用不着和你讲什么情面。这事情闹开了,对景家对你都没好处,你想想,你是个杀人犯的女儿,你爸把你妈杀了,你把你爸送进了牢房,这种事情传出去毁的是谁?怕是你一辈子都要抬不起头来。”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奚楉的声音微微颤抖。
“这怎么叫威胁呢?”刘平狡猾地笑了笑,“我这是在晓以利弊,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怎么选对你是好的,吃点小亏,以后会有大福气的,你说呢?”
奚楉沉默不语,刘平也不说话,笃定地端起面碗,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这八十多的面,的确比老家几块钱的香多了,料足、面筋斗,汤也好喝。
硬的软的各来一套,不怕这小丫头不就范。
应该早点来找这小丫头的,自家娃在家里扣扣索索地过着苦日子,小丫头倒好,因祸得福,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现在也该让他们蹭点好处了。
吃完面条,他抹了抹嘴巴:“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我现在没那么多钱,卡里就几千块生活费,”奚楉轻声恳求,“要么这几千块先给你,你先回去,等我以后挣钱了再给你好不好?”
刘平一拍桌子,恶狠狠地道:“几千块你打发叫花子啊!我告诉你,你小弟订婚的事情没法等,这钱我现在就要,你现在就想办法筹,今天要是打不进我的卡里,我就跟着你,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奚楉被吓得往后一缩,脸都白了。
店里的服务员也被惊动了,走过来看了两眼,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在干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没你们什么事,”刘平呵斥道,“我是她的长辈,说事呢。”
服务员没动,看向奚楉。
“谢谢,现在暂时还没什么事。”奚楉挤出了一丝笑容,轻声道。
“行,那我去忙了,”服务员半信半疑,“有什么事你尽管叫我们。”
服务员离开了,刘平悻然地吐出了一句“多管闲事”,然后急躁地道:“怎么样?你想好了没有?反正我在这里就一个人,也没什么事,耗得起。”
奚楉仿佛平静了下来,一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淬了冰的冷泉,幽深寒冷。
她一字一顿地问:“你一定要吗?”
刘平迫不及待地道:“那当然。”
“你这样做,就不会后悔吗?”
“后悔啥?谁会跟钱过不去?”
“行,”奚楉轻吐出一口浊气,“你把卡号报给我,我现在就打钱给你,你保证拿到钱之后,不会再用以前的事情来骚扰景家和我。”
“那肯定不会的啦,”刘平喜出望外,忙不迭地拿出银行卡递了过来,“放心吧,以后咱们就是好亲戚,这些破事,我肯定都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