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共三副碗筷,没有陈见夏的。她并不打算留下。
“好了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俞丹极为不耐烦地打断她,然而语气里多了一丝丝长辈的亲昵,“我去拿双筷子,你再去洗洗手,吃饭。”
俞丹丈夫边吃饭边看《新闻联播》,几乎没说什么话;婆婆自打进门就耷拉着一张脸,连咀嚼的嘴角都是下垂的;只有俞丹时不时张罗:妈,你吃这个,大平,喝点汤,陈见夏,饭不够了自己盛。
俞丹婆婆做饭并不好吃,酱茄子咸了,倒是很下饭,陈见夏紧绷的神经十根断了九根,终于觉得饿,竟然吃得很香。
《新闻联播》结束,饭也快吃完了,俞丹丈夫终于问了一句:你家住哪儿啊,大人来接了吗?
“我是外地生,”陈见夏报了家乡县城的名字,“寄宿,就在学校旁边住。”
意外发现俞丹婆婆和她是同一个县里的人,老家还有不少亲戚至今留在县城,只有她跟着考进省城大学的儿子移居到了这一边。老太太问了几句县城的情况,陈见夏答得很少——她终于明白俞丹为什么从高中入学就不喜欢她了,怕是恨屋及乌——现在自然不敢和老太太套近乎。
她主动帮俞丹洗碗,刷得飞快,俞丹刚把热水壶提过来,她已经刷完了大半。
“水凉不凉啊?”
“没事。”
俞丹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我给你爸打过电话了。你背着他们跑出来,家里人和学校都急死了,差点报警。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
陈见夏不说话。
“太晚了,没有来省城的大巴车,你爸说你家在这边有个表姑还是堂姑,你去那边对付一晚上吧,地址知道吗?我这身子没办法送你。”
陈见夏想听的不是这些。她关了水龙头,扭过脸注视俞丹,许久,俞丹叹了口气。
“你明天回家,收拾收拾东西,”俞丹顿了顿,“礼拜一来上课吧。”
陈见夏转回头继续刷碗,眼泪滴在手背上。
她说,谢谢老师。
原来她真的做了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
第四十八章
同学,我找李燃
陈见夏没有去姑姑家住。
课间操那通令她绝望的电话过后,她决意要破釜沉舟,只联系了王南昱。原本他还要在县里待几天的,陈见夏电话一打来,他就开着舅舅借给他探亲用的黑色桑塔纳赶来接她,一路把她送到了振华门口。
陈见夏坐在副驾,虽然是冬天,车座上的凉席坐垫还没撤,王南昱很不好意思地问她是不是久等了,天太冷,他要先把盖在发动机上保暖的棉被撤下来,放进后备箱,然后慢慢等车热起来。
“耽误你时间了。”王南昱说。
“已经麻烦你这么多了,你别这么说。”见夏低着头。
上车后她坐在副驾驶——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坐在副驾驶,学着电视上的样子系安全带,王南昱笑了,说用不着,我舅说我天生就是开车的料,很安全的。
见夏说你也系上吧,以后都系上。王南昱愣了愣,突然笑了,很高兴的样子,立刻给自己也系上了。
车上他们只说了几句话。
“你要去找你老师?”
“嗯。”
“她不答应怎么办?”
陈见夏面无表情。
“那你找完她住哪儿?”
“我得先找到她,别的没想。”
“那你晚上找我吧。我不住公司宿舍了,我租房子了,跟饶晓婷他们合租的,我跟她打个招呼,你可以来找我们。给我打电话就行。”
“好。”
她拒绝了王南昱陪她一起等,车停在校门口空转费油,没必要。王南昱离开时满满的担心,不断用手在耳边比画“给我打电话”,见夏在小卖部门口目送他的车远去。
他穿着皮衣,戴着耳包,阴天也架着一副飞行员墨镜,见夏忽然想不起来他初中时的样子了,连肯德基服务生的样貌也跟着一并模糊掉了,他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会被小学生喊叔叔的年轻男人。
碗也刷完了,见夏穿上羽绒服和防滑靴,俞丹到底还是决定陪她下楼。她轻轻扶着俞丹,楼梯宽度刚刚足够她们两人并行,陈见夏的羽绒服蹭在楼道墙面上,刮得厚厚一层灰。
“俞老师,男孩女孩啊?”
俞丹顿了顿,“你们小孩不懂,现在医院都不让测了。”
陈见夏不相信,求子迫切的人一定会找关系偷偷验B超的,她妈妈就做过,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就算查得再严,只要医院有熟人,总有一扇后门留着的。
人世间铜墙铁壁,总有一扇门。
俞丹又说:“男孩女孩都好。”
她感觉到俞丹被问到之后情绪有些低落,隐隐猜到了结果,生怕哪句话没说对,又让俞丹收回成命,于是也沉默了,楼道里只能听见陈见夏不断召唤感应灯的跺脚声。
“你就不能让着点你弟弟,一家人能偏心到哪儿去,让你说得那么冤屈屈的。”半晌,俞丹找了个话头。
陈见夏不反驳,“俞老师,你以后要做得比我妈妈好。”
俞丹沉默了。她此时更像个普通的阿姨,而不是老师。
见夏在路口招了一辆出租车,俞丹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陈见夏,她没收,从自己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块晃了晃,让俞丹安心。“老师我带钱了。”
王南昱走之前把自己身上的所有零钱和一张一百元整钞都留给了陈见夏,她没推辞,在小卖部数清楚了,一共一百三十四块五角,打算未来还给他。
车要起步前,俞丹转身往回走,陈见夏摇下后排窗子,朝她喊:“俞老师,您答应我了!我们周一见!”
俞丹转回头,没好气儿,“周一我产检,见不着。”
见夏一愣,笑了,紧接着,她看见俞丹脸上有了今晚第一个也是三年以来面对她的第一个真切的笑容。
她不知道这笑容因何而来,只能回以更灿烂的笑。
俞丹说:“陈见夏,你要回来就安分守己,那种家庭好的小男孩没长性、不正经的,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好好学习。”
半路上又飘起了鹅毛大雪,车开得很慢,又遇上博物馆主干道封路,几公里的路走了二十分钟,终于她远远地看见等在路边的王南昱,人冻得哆哆嗦嗦的,头发被雪盖成了花白。
“你怎么不穿羽绒服啊?”她打量他的皮夹克,“开车不穿也就算了,室外也不穿?”
“这饶晓婷他们卖的货,送我了,说我穿着好看。这不见你吗,穿得精神点。”
陈见夏没接茬,她没戴手套也没戴围巾,总不能把羽绒服脱给他穿。这样想着,忽然记起几年前的雪夜,她摘下化纤围巾系在李燃身上,李燃把脸缩进围巾里,牵起她的手。
她心里一抽。这样家庭的小孩没长性,不正经,“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可即便长大了,她还是会记得他牵住她的手。
她不信这些大人。她爸爸妈妈,俞丹,他们各有各的苦,没见谁真的活明白。他们凭什么说李燃,他们凭什么说小孩长大了都会苦?
“没落东西吧?”王南昱朝出租车后座瞄了一眼,甩上了车门,“走吧。”
他就租住在临街居民楼的三楼,房子比俞丹家大,有三个卧室,是舅舅朋友的公房,象征性收了点月租。本来是他一个人住,后来饶晓婷知道了,觉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就带着男朋友张军一起住了进来,交三分之一的房租。
“张军跟她分手了,”王南昱轻声说,“你别跟她提张军。”
见夏失笑:“我不记得张军长什么样子了,上学时候都没说过话,我提他干吗。”
“当时还是他俩一起劝我来省城的,”王南昱走在前面,扭头看了一眼见夏,“你记得吗,你去振华读书之后,国庆第一次回家,咱俩在肯德基碰上了。”
见夏点点头。
“当时饶晓婷他们也在,她和张军初中毕业分手了,那几天又好上了,叫我去唱歌喝酒。之前他们就一直劝我一起到省城找找发展机会,我犹豫很久了,那天看见你,就下定决心了。”
陈见夏愣愣地琢磨着他的话,两人已经爬上了三楼,王南昱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手冻僵了,钥匙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陈见夏弯腰去拾,保险门却自己开了。
“回来了?”饶晓婷倚在门框上,室内暖气烧得旺,她只穿了一件宝蓝色吊带睡衣,脚下踩着一双粉色人字拖,陈见夏弯着腰,先看见的就是她鲜红的脚指甲。
见夏朝饶晓婷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饶晓婷瞟了她一眼,越过她朝王南昱笑笑,算是回复。
“见夏,快进门,屋里暖和。”王南昱推着她往屋里走,两人站着换鞋,王南昱的皮鞋好脱,他弯腰帮见夏找拖鞋:“你穿我的拖鞋吧,这双是新的,里面有绒,暖和。鞋大不大?”
见夏摇摇头:“拖鞋大点没关系。”
“你什么都没带吧,我刚等你的时候去旁边小超市买了新的牙刷,牙杯你用玻璃杯对付一下,我还给你买了瓶洗面奶和擦脸的,洗发水你就用我的吧,都差不多。”王南昱从包里把东西一样样掏出来,放在客厅的边桌上。
客厅虽然比俞丹家大,但衣服都散乱搭在沙发上,这里一件那里一件,墙角堆满纸箱,定睛一看,餐桌椅背上还挂着一只胸罩,陈见夏连忙收回目光,对王南昱说:“你不用这么客气,我用香皂洗脸就行。”
饶晓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扑哧一笑,斜了他们一眼:“王南昱你什么意思啊,都是同学,她用我洗面奶和护肤品不就行了?我的有毒啊?”
王南昱不理会,陈见夏摸不准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有多要好,也不方便搭茬。饶晓婷不罢休,继续盯着陈见夏发作:“我听说你不是有个男朋友吗?你怎么不去找你男朋友啊?”
王南昱喝止:“饶晓婷!”
虽然落魄不顺,还不至于谁都能来踩一脚,陈见夏淡淡地看着她:“我爱住哪儿住哪儿。你是租客吧?王南昱是你二房东,他借我住处,需要经过你同意吗?”
饶晓婷也不生气,陈见夏的暗讽对她来说仿佛挠痒痒,不轻不重的。
王南昱打圆场:“见夏,我跟晓婷商量了,虽然有三个屋,但有一个里面只有一张折叠床,上面堆的都是晓婷店里的货,床上也全是灰。你要不介意,跟晓婷凑合一晚上吧,要实在觉得不习惯不方便,你睡我房间,我睡沙发。”
陈见夏连忙客气:“不用不用不用,我睡沙发。”
饶晓婷急了:“我让给你半张床不错了,你他妈嫌我臭啊?”
见夏皱眉:“嘴里别不干不净的,上学时候我就烦你这样。”
饶晓婷起身,趿拉着拖鞋朝她过来,王南昱见势不妙,连忙挡在两人中间,饶晓婷开始指着王南昱鼻子骂:“人家高才生不乐意跟我睡,你赶紧领你屋去吧,你不就盼着这天呢吗,你来省城就是为她,现在混得也不错,她哪儿了不起啊,不是也被学校赶回老家去了吗,男朋友也没你孝顺,我要是你得赶紧抓住机会,要不今晚就带你屋里把她给办了吧!”
王南昱扬手就是一巴掌。
巴掌不重,但陈见夏看得心惊胆战,恍惚间有些想起王南昱初中时候的样子了——他毕竟曾经是个混混,上课中间听到楼下一声口哨号令就从书桌里抽出金属指虎套在右手上往楼下冲的打架高手,面对陈见夏时或许憨厚守礼,但从来不是个驯顺乖巧的孩子。
何况他现在也不是孩子了。
饶晓婷没哭,捂着脸倔强地看着王南昱,眼睛明亮异常。
“你把嘴放干净点。”王南昱说完就转身看见夏,他并没因为自己暴戾的一面被喜欢的女孩看到而羞赧,或许这对他来说是非常正常的,并不需要遮掩。
王南昱拿起茶几上的洗漱用品抱去了洗手间,边走边说:“你穿秋衣秋裤睡觉还是换睡衣?我有件大T恤,你能当睡裙穿,是干净的,给你放沙发上了,这房子暖气烧得好,晚上穿太多会热醒。”
他关上洗手间的门:“我先刷牙了,一会儿洗手间让给你。”
客厅里只剩下陈见夏和饶晓婷,见夏往边上靠了靠,她怕饶晓婷的长指甲划花自己的脸。饶晓婷却突然冷笑了一声,放下了手,拿起茶几上的小镜子端详左脸颊,上面一点印子都没有。
“干你娘,”饶晓婷对着镜子轻声咒骂,斜了陈见夏一眼,“你到底住哪屋?”
她就这么翻篇了?见夏不敢置信。
“本来是怕麻烦你才说我睡沙发的,但是我还是和你一起住吧。”她弥补似的说道,“我能去你屋换衣服吗?……你别说,这屋暖气烧得好,还真是有点热。”
她刷牙洗脸后,和王南昱道了晚安,又给爸爸打了电话。这通电话因为妈妈在旁边不断抢电话的咒骂而拖了足有十五分钟,最后她找来饶晓婷在电话边故意说了几句闲话,才让爸爸相信她是和初中女同学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