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天滴水未进,此刻唇齿磨着舌尖。
一大通话全说下来,她只觉口干舌燥。
此刻与人四目相对,各有盘算。
好死不死,放在外套兜里的手机却又震动起来。
她心里顿时一紧。
心说刚才进门前自己偷偷按了电话录音键,这么一来,不会被发现吧?
果然,周筠杰的注意力瞬间被手机振动声吸引。也不知是被这电话铃声惊到,又或只是被她说动,压在她肩膀上的力气亦渐渐撤去。
她当即手脚并用、一骨碌爬起,屁股往后挪,和他拉开两三人远的距离。
——虽说她刚才面对他时完全不慌不乱。
但说实话,男性在力气方面,对一个病弱女性的碾压是毫无疑问的。她依然有着下意识远离危险源的自觉。
从外套兜里翻出手机一看,录音已经被来电自动中断。
而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姓名——
准确来说,是没有姓名。没有备注。
但她一看到这串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已经完全清楚了来电人是谁。
然而适逢眼下这种局面。
这通电话接不接,就很成问题了。
她眉头微拧,忽的抬头看向周筠杰。周筠杰亦在看着她。似乎只一眼,已经明白了眼下来电的是哪位“不速之客”。短暂的目光交汇过后。
“不要接。”
周筠杰对她说。
“……”
他背对她,坐到床边。同样的拉开距离。
然而很快又从坐到床边变成滑落在地,他坐到地毯上。拿背背对着她。仿佛他才是无所适从而委屈至极的那一个,抱住右边膝盖,下巴抵在手背上,半晌,又低声道:“我没有——原本就没有,打算,真的对你怎么样。不要接他的电话。”
“这里是我家。”
“……我已经不和小叔住了。你去香港前的大半个多月,我就买下这里,重新开始布置了。如果不是因为知道……我本来,本来也是打算等你回来,想要带你来这里看看的。但是在机场看到你,那时候,心里太……我不知道。也许是生气吧。我不知道。”
一句我不知道。
便没了下文。
艾卿听他这么说。
却亦直到这一刻,才开始四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房间:其实是很温馨的布置。暖光色系为主。和楼底下那些一看就审美古典的欧式装潢不同,这个房间,某种程度上来说有点像她那间小Loft的翻版,充满了“小周”式的精致审美。精致中又不乏温情。
譬如挂着星星灯饰的落地灯。
譬如白纱雪纺的厚重窗帘。
以及,譬如,那个放在电脑桌上的粉色小猪存钱罐。
一眼望去,有个硬币甚至是立着放在了存钱罐入口。
因为里头已经装满。
再多一枚硬币,似乎都放不下去了。
*
“喂?”
“喂。”
唐进余彼时其实正在公司开会。
因与天意的官司败诉,天莱不得不从原有的流动资金中划出赔偿款,人民币约两千六百万元。公司的整体财务规划因此被打乱。
临近年底,更是糊涂账一堆。也因此,他近期其实远没有艾卿所看到的那样“悠闲”——有空包饺子,有空帮人熬粥,有空帮人去拿行李,送人去机场。
那些短暂的偷闲过后,代价就是翻倍的彻夜加班。
自从方圆一事后,他对公司的核心事务愈发把控严格,丝毫不敢假手于人。熬通宵已成常态。这会儿也不过是趁着中间休息时间,才把握机会,从会议室绕回办公室给她打电话。
艾卿在电话那头问:“怎么突然打电话?”
一语出。
他倒是被问得懵了一下。
结果是话没来得及润色,已然快过脑子,如实被倒出了口:“因为你没打电话……告诉我你到家了。”
说完他才觉得有些唐突。
又忙遮掩似的加上一句:“身体感觉好点了吗?”
“啊、嗯,还,还行。”
“还吐吗?”
“没,就在飞机上吐了一回。现在已经好多了。你呢?现在还在公司?我听到外面闹哄哄了。”
……
有问有答。
将手机贴近耳边,甚至听得到她平缓的呼吸声。
他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四十六层而下,城市盛大的夜景,在眼底一览无余。就这样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向下看。
香港,在他的眼里实在又是个忙碌过头的城市。钢筋铁泥下藏伏着欲望的怪兽,挥舞着生活的长鞭驱使牛马向前。
人人皆是牛马。
但这一刻,他想。自己大概,也算是一个心有灯火的牛马吧。
于是他便开始说起想说的话了。
“其实那天,”唐进余忽道,“你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见个面,‘煮点糖水喝啦’,我以为,你是要让我离你的生活远一点。”
“……干嘛突然说这个?”
“因为突然想起来了。”
他说:“而且,其实也一直想告诉你的——但是,当面说的时候,总是说不出口。”
“说什么?”
“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的,你不要害怕我。”
艾卿:“……”
“其实对我而言,或许,能够像现在这样,偶尔知道一下你的近况,也告诉你一声我现在在干什么,就很好了。说实话,我这两年确实一直很忙。也有忙得快崩溃的时候。那时候,偶尔就会像现在一样想一下——真的只是偶尔,我不会经常想,但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想一下,想想你现在在干什么。”
“当然了,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像你,肯定是忙着发刊,忙着上课,忙着赚钱了。你没有不上进的时候。所以,我虽然很累,但只要想到,你也像这样在努力地生活。好像,就像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在一起努力那样。这样就很好了。”
“是吗?”
艾卿反问他:“不是说‘这段路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是啊,”他被人刺也不生气,反倒忽然笑了,“但,时间久了,心态不同,换个方向回头再想——送到这里就送到这里。也没错。不过,月亮照着的每一块地方,我们都还是同路的。只是不站在一起而已。”
至少我对你,从来没什么强求。
他想。
声音无法传达表情。也无法准确地表露心声。
是以,那些没说出来的话,也永远无法说出口的话,在这样一个夜里,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给她听:
也许你的人生,我只能参与到某一刻为止。
但艾卿。
很多时候,只要想到在这片天空底下,我们还一样努力地活着。你依然是支撑我走下去的,那颗无法被任何人取代的启明星。
“……”
电话最终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被挂断。
他将手机收回外套口袋,健步走出办公室。泡咖啡回来的同事正好看见他,忙抬手打招呼道:“老大!”
他点点头。
会议室里,伴着逐渐“回笼”的脚步声,亦重新喧嚷起来。
“进哥,喝咖啡吗?”
“老大我们的会开到现在——有冇夜宵啦——要饿死啦——”
“我的Case大家看一看,之后还会有PlanB同PlanC,辛苦一下大家,等下看过之后,一起商量一个最佳方案。”
“又来?”
“姜越,你真是能者多劳,但放过大家好不好——”
*
艾卿此时亦放下电话。
然而,她面对的,依然只有周筠杰沉默的背影。
房间里一片死寂,没人说话。
许久又许久。
周筠杰埋头在膝间,忽然闷声道:“别让他回来。”
“……”
“我只会说一次。之后就没有立场再提醒你——但是只要他回来,我小叔,不会再放过他第二次了。”
第44章 狂风骤雨前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