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许久,她丢掉擀面杖,坐到凳上,“唉,明明以前还说什么多子多福,咋一下就变天了?生孩子女人已经多出力了,咋还为难我们呢!”
王景玉不懂她到底要说什么,懵圈地抬头看她。
隔了一会,她又说:“总是宣传让去戴节育环。舒医生都说了,男的结扎比女的伤害小,恢复得还快。怎么不让你们去做。真讨厌。”
本来是句抱怨,说出口以后,丁玉芬忽然认真起来,“对阿!就应该让你们去做。你是政委,你带头组织部队有孩子的男人去医院做结扎得了。”
王景玉脸涨红,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害臊,咬着牙也不说话,就这么瞧她。
丁玉芬插着腰,居高临下地看他,“看我作甚!人家陈总工就去做手术了啊,我看很快就恢复了,活蹦乱跳的,跟没事人似的。他能做,你们怎么不能做?你们是体质比他差?还是哪里不如人家啊?”
她越说越来劲,王景玉无奈了应了声,“回头我打报告问问吧。这种事还是得自愿。”
丁玉芬忍不住飙脏话,“狗玩意,你们拉人去做引产的时候,怎么不说自愿了?”
王景玉丢了筷子,人从凳子上站起来,瞬间比她高出一个头,气势也上来了,“出了这种事,我心里也不好受,你能不能安静点?”
她哼哼两声,端着面盆走进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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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勤勤的后事处理完,付永强就一纸诉状把西珊岛计生办告上法庭了。
部队这边接到消息,要王景玉去帮忙调解,让他别把事情闹大。
对于这件事,王景玉自知有愧,也看得出付永强的决心,跟他说了强要诉讼的后果。
付永强冷冷一笑,“你觉得我现在还会怕什么后果吗?我还有东西可以失去的吗?”
王景玉拧眉,“你儿子呢?”
付永强仍是笑,“我已经让我妈把他带老家去了,大不了就是复员回家,我在我们那开个小餐馆,一样能生活。我就是要为勤勤讨个公道,她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
话说到这份上,王景玉没话再劝,悻悻回家去。
筇洲法院接到诉状,派人来了解情况。
西珊岛计生办给出卷宗,表示他们做的都符合规定,并且还把医院一起拖下水,说引产是咨询过医生的,因为风险系数不大才让贾勤勤去做。
医院的妇产科停诊了,全部医务人员都要接受询问调查。
当天的值班医生是蒋丽红,她是第一个被问的。
手术流程符合规范,危险告知单也是贾勤勤自己签字确认的,筇洲法院的法务人员来之前也咨询过筇洲市一院的医生,六个月做引产手术有风险,一般情况医院是不会建议病人做引产的,但如果是在告知病人风险,病人同意又坚持的情况下,手术是可以进行的。
门诊停诊的第一天,舒安推说身体不适回家了。
以前,在大学担任教师一职的父亲在调查组的审问后被下放。走的那天,还有很多人到家里搜查,把书房翻得乱七八糟的。
舒安年纪小,舒平带着她在屋里玩,用手捂住她的耳朵,骗她那些人是来玩游戏,玩够了就会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父亲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
现在轮到她接受审查,她抱着身子坐在书桌前,哆嗦个不停。
陈竹青从背后环住她,“安安。没事的。他们会问你一些问题,你按实回答就行,有不想说的就说不知道。这次手术不是你做的,他们不会问你太多。”
舒安眼泪淌了满脸,转过身来,捏着他的手抽抽搭搭地说:“我不行。我不敢去。我不会说谎,要是说错话了,怎么办?”
陈竹青安慰了很久,舒安还是哭。
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装病吧?就说我生病了,不能接受审查,这样行不行?”
陈竹青两手捧起她的脸,拇指指腹从眼下刮过,“如果那边真的要问你,装病是躲不过去的。这样吧,明天我陪你去,我就在门口等你。你进去坐一会,把问题答完,出来就能看到我了。好不好?”
他边说边蹲下身,身子放低,就这么仰着头看她,柔和的目光充满力量,紧紧地盯住她,会说话的眼睛眨巴眨巴,好像在一遍遍重复着‘别怕’。
舒安咬唇,艰难应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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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舒安结束病假去上班。
她前脚刚踏进办公室,后脚小护士就走进科室唤她,“舒医生。院长让你去会议室一趟。”
该来的还是来了。
舒安压着小碎步,紧跟在护士后面上楼。
她的手按在门把手上,几次深呼吸,调整好心情,慢慢按下门把手,开门走进去。
会议室不大,椭圆形的桌子对面坐着三个法院的人还有他们医院的院长。
院长伸手示意她坐。
舒安坐下。
护士端来一杯凉白开。
坐在中间的法务人员开口,“舒医生,您好。您不用紧张,我们就是照例问一些问题,您按实回答就行。”
“好。”舒安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渴的嗓子。
然而并没有缓解多少,嗓子还是一阵发紧,好像下一秒就要失声一样。
她抓起桌上的杯子,猛灌几口,胸口起伏一阵,又慢慢平静下来。
那人提问:“你和贾医生关系好吗?”
舒安回答:“很好。我们算同时进医院的,没分妇产科以前,我也是外科的医生。”
左边坐的大概是记录员,一直在埋头记录两人的对话。
因为说的每个字都会被记录下来,还可能会成为判定案子输赢的关键,舒安紧张到不停咽口水,说话时,眼神飘忽,隔几秒就要看那个记录员一眼。
提问人轻笑,“舒医生,你不用这么紧张,每个妇产科的医务人员我们都要问的,不是针对你。”
“我知道。”舒安抓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紧张。”
而后的提问都很家常,舒安应对自如,就在她慢慢放下防备,提问人忽然问:“计生办的人说你是除了她家里人外第一个知道贾医生怀孕的人,是吗?”
“啊?”舒安顿住,又咽下好大一口唾沫,额前的汗珠顺着脸庞滚落,滴在手背,微微发凉还有点痒。
她不安地看了眼院长。
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没想得到他什么回应。
但不巧被提问人捕捉到,他食指弯起,轻叩桌面,“舒医生,你不要受别人影响,按实际情况回答。这个可是要作为呈堂证供的,不能说假话。”
这一句话,惊到的还有院长。
他忙赔了个笑脸,跟着应和,“您说得对。”随即转过头跟舒安说,“舒医生,你就照实说。”
舒安点头,交叠放在桌上的手不安地动了动。
她真的太紧张了,肉眼可见的紧张,手掌下盖住的一方天地,生出一片小湖,全是她的手汗。
这时,她脑海里闪过陈竹青的话。
她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琢磨片刻后,回道:“贾勤勤确实在手术之前来找过我,想让我帮她看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因为那一阵,医院里私下都在传她怀孕的消息。”
“是这样……”提问者点点头,继续追问道,“那她大概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看病的呢?”
舒安挠头,故作思考地仰头想了一会,为难地摇头道:“科室里病人太多,我也记不太清了。反正她来找我之后不久就被计生办的劝着来医院做引产手术了。”
“那你有跟医院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
“为什么?岛上的计生宣传不是你们妇产科跟村里计生办的一起做的吗?”
舒安放在桌上手捏紧,嘴唇微微发抖,“她来找我的时候很慌张。告诉我她还在犹豫,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所以我没有马上报告医院。她是来找我看病的,从她踏进诊室的那一刻,我们不是朋友,是病人和医生的关系。保护患者隐私,是我作为医生的职责。医生不可以在未经病人的同意下,将病人的病因告知他人。”
后一句她咬字很重,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说得无比清晰。
提问人稍顿了下,淡淡应出一个‘好’字,又继续问别的。
熬过最艰难的问题,后面的舒安没什么再害怕的,又恢复了最初的镇定自若。
提问人看问得差不多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
舒安起身,朝他们点点头。
离开前,提问人重咳一声,提醒道:“舒医生,你签过字的,要对这些话负责。”
舒安的手已经按在门把上。
明明喝了两大杯水,她的嘴唇和嗓子还是发干,她舔舔唇,扭过头回话。
她的嘴角牵起一个很勉强的淡笑,“我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勤勤跟我是很好的朋友,她离开了,我很难过。明明所有人都在按规定做事,可还是造成今天这种结局,其中的原因,我至今也没想明白。能给她一个公平合理的解释,同样是我现在想做的。”
舒安转过身子,郑重地向他们鞠躬,“我希望你们可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告诉我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一直埋头苦写的记录员停笔,会议室里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看她,脸上有诧异,也有震惊,更多的还是自责和难过。
其实问题出在哪,在场人心里都有答案。
只是他们都明白,他们什么也没法改变。
舒安抹掉眼角的几滴眼泪,推门出去。
陈竹青早等在门外,门刚开他就迎上来了。
张开的臂膀正好接住舒安绵软下的身子,她强撑了太久,所以见到他的一刻格外兴奋,靠在他怀里喃喃:“你来了。”
陈竹青摸着她的细发,宠溺地回:“我一直都在。”
第95章 .1988请你离开
一月后,法院组织庭外调解,不仅没成功,反而激化付永强和计生办之间的矛盾。而后法院照常开庭,一审判定医院手术操作符合规范,不属于医疗事故,计生办也没有错。付永强不服,继续上诉,二审维持原判。
从筇洲回来,付永强还是不服,几次去找王景玉要讨个说法。
无奈之下,王景玉向上申请调令,把付永强从西珊岛调离,他自己也因为办事不利降了一级。
付永强调走,部队里经过调整重组空出一个营长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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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舒安在导诊台跟护士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