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分员一直在等着她来,说:“沈知青,你今天还是去河边找郑重。”
这种白蹭分的好事,连着有两天也算是少见。
主要是对知青们来说,大队也有些心照不宣的内外之分,对大家来说,郑重姓郑,便宜当然是只能给自家占。
沈乔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不过还是说:“好,那我去那边。”
只是路上在心里嘀咕着。
她还是到昨天的地方,站在树荫下,小心翼翼伸出手。
春分时节,水还是挺冰的,起码她一碰就抖抖。
郑重好像没看到她,或者是当做没看到,弯下腰掏着泥沙。
然后放到浮在水面上的盆里,等满之后涉水倒在岸上,如此反复。
整条河是他的包干区,本来是两个成年男人干的活他一个人完成,按道理是每天记二十个工分。
可惜规定不允许的,最多只能给他记十五分,剩下的得分给别人,这样才叫“公平”,看客都觉得有点委屈。
沈乔站着看了一会,忽然有个主意,扭头朝知青点走。
来蹭分的人多半是这样的,有的还会搭把手,更多的是转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郑重也不在意,他不喜欢亏欠别人,哪怕只是一块饼干,这才主动跟大队长提出。
平常他很少对这些表现出抗议,因此难得一次,大队长也没反对,不过眼神好像是挺有些别的想法。
郑重瞧得真真的,但也没空琢磨,有那些时间,还不如多挣点工分。
只有沈乔去而复返的时候,他才抬起头看一眼。
两个人视线正对上,沈乔拿着麻绳说:“郑重,你把绳子绑在盆上,我拉过来吧。”
她也是看到盆上有个铁环,才灵机一动的,这样起码可以省一点时间,也算她帮上忙。
郑重可有可无点点头,以自己的大腿为支点,做了一个简易的滑动装置。
沈乔看他的动作,蹲在岸边拉绳子,拿到盆之后一倒,再原样系好给他。
如此反复,效率确实有所提升。
郑重原来听说过这位女知青,是个再娇弱不过的人。
路上也见过几次,毕竟大队就这么大,印象里长得也是风吹就倒。
但就现在这么看来,好像风言风语也有失偏颇。
不过跟他也没关系,还不如干活是正经的。
他一把拽过漂浮着的空盆,看到里面多出的东西,侧过头看 。
沈乔有些紧张地抿着嘴唇看他,毕竟这人看着像是不轻易接受人好意的样子。
但她还是说:“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带盖的搪瓷杯东晃西晃,估计已经洒出半杯。
残留的泥沙沾在上面,给喜庆的大红花留下痕迹。
郑重沉默不言,一口喝掉,居然还是温的,又原样放回去。
沈乔见状松口气,心想郑重人还是挺好说话的。
她主要是过意不去,觉得今天这样手动几下,就能有六个工分,跟白来的都差不多。
郑重其实是怕麻烦,又不爱说话,心里觉得与其跟她掰扯要不要喝,不如直接喝来得干脆。
他从小力气大,壮得跟头牛似的,脾气也有点像。
沈乔看人家那利索样子,又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心里不是不羡慕的。
她甚至用手稍微比划,惊人发现郑重的肩膀好像有自己的两倍宽,即使是在这样的天气里都穿着单薄的衣服,露出的手臂鼓鼓,一拳估计能打死一个她。
这样说起来,那些传言好像又有可信之处。
沈乔的手机械性地动着,微微有些走神。
大家都说,郑重要不是当年年纪小,早就去劳改了。
才十一二岁的人,打架斗殴毫不手软,听说是差点把人打得半死,要不是家里人帮着协商赔偿,他估计早就完蛋。
当然,后果就是他虽然父母家人都在,但实际上已经不被承认,他在这个家族为中心的大队,好像隐隐被驱逐,过着自己的日子。
可是沈乔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起码在她看来,郑重不像是这样的人。
她心里陡然升起好奇,殊不知事态的发展都源于此。
作者有话说:
要过年,每天都有事情做。
但是2号开始会稳定双更的,大家可以再攒攒。
第7章 接触
下午,沈乔还是到河边干活。
临出门前,她多带上一壶水和两块饼干,据她观察,郑重好像就是不知道疲倦似的,连歇一会的念头都没有。
但是人和机器怎么能比,甚至机器都需要时不时停下来上上油,这种行为无疑是在消耗自己。
作为一向很心疼自己的人,沈乔觉得还是应该对人家多表达一下友善,毕竟平心而论,她就是在占人家便宜。
她背上自己的小挎包出门,到的时候郑重已经开始干活。
中午这段时间是春日的艳阳天,这个时候站在水里,能减轻那股子寒意。
沈乔不由得懊恼,心想她倒是约定俗成,按时间上下工,都忘记人家这是包干,干完就行,当然是越快越好。
她站在岸边,小心翼翼搭讪道:“郑重,你吃午饭了吗?”
郑重头也不抬,说:“吃了。”
就这么截断话头。
沈乔也不是很擅长开腔的人,只得蹲下来,做和早上一样的事,心想刚吃过午饭,饼干还是再晚点吃。
两个人都很沉默,一时无语。
说真的,沈乔并不是不爱讲话的人,她是受宠爱长大的孩子,生来颇有几分活泼,即使是在知青点里,也不是难相处的人。
但男女有别,她没多少和陌生男人交流的经验,有心想建立一个较为友好的关系,也是有心无力。
她盯着湖面看,微微有些走神,以至于错过拉绳子的时机。
郑重本来觉得和她配合得挺好的,毕竟来蹭工分的人能帮上这么大的忙可很少,见状不由得说:“沈知青,我好了。”
沈乔这才反应过来,连连道歉说:“不好意思啊。”
觉得言语不够诚恳,转回去的盆里多出水和小饼干。
郑重微微蹙眉,他这一生没接收过多少善意,最怕就是和人有牵扯,常常觉得自己是孤狼一匹,最好年头年尾都不要跟他打招呼。
他原样还回去,说:“谢谢,我不饿,也不渴。”
人是血肉之躯,沈乔以己度人,觉得他估摸着也是累的。
毕竟挣工分的人家,谁又是不累的呢,不过是为口饭强撑着。
她真诚道:“吃一点吧,我特意给你带的。”
漂亮姑娘这样真心实意,一向很少有人能拒绝,郑重抬头看她,想起来这位知青刚来大队时的名气,多少同龄少年人,一天要从她干活的地方路过百八十次。
只看她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就恨不得帮她把所有事情都做了,这样的神情,好像你拒绝,她下一秒就会有泪珠滚落。
但他觉得自己还是很铁石心肠的,说:“不用了,谢谢。”
好像婉言两个字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沈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也不是脸皮极厚的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而毫不在意。
她把东西收回来,放在一边,之后再没说过一句话。
日头西斜,下工锣响。
她没有先动,等着郑重的反应。
郑重急着回家喂猪,直起身来,正和她对上眼。
沈乔眨巴两下眼,话到嘴边又收回来,生怕拖累他想赶工的心 。
郑重是觉得这位沈知青还是挺勤奋的,可见传闻总是半真半假,不过他还有事,可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头一次率先开口说:“明天再干吧。”
沈乔当然是累的,点点头说:“好。”
心想难道明天还是他们俩搭伴吗,真是件怪事,郑重可是个香饽饽,哪有人天天啃的,一个月能有一回都算是不错。
郑重这才大步上岸,他裤腿本来是挽到大腿处,不免还是沾上水,光着脚丫站在河里,想想石头估计都很咯人。
他脚底直接在河边的杂草里碾来碾去,然后穿上草鞋,脚指头大剌剌地在外头,叫人家一眼就看到在渗血。
沈乔惊讶道:“你脚好像受伤了。”
郑重浑不在意,说:“嗯。”
就这么轻描淡写吗?
沈乔起个水泡都得对天流泪,第二天扛锄头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坚强,又是忍不住心酸,这样比起来的话,她犹豫着说:“那你回去记得涂点药。”
涂药。
郑重又想起来她是城里的娇气姑娘,在大队,头天生完第二天就得下地,这点小口子明天就能长出来,没听说过还要涂药的,不过他也没打算讲讲自己的心路历程,只随意点头说:“嗯。”
着实是沉默寡言一个人,沈乔有点受挫,她茫然地眨着眼睛,想想说:“那我先回去了。”
总算是要回去,郑重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他肩膀都送下来,在裤腿上拧一下,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掉。
好像滴在沈乔的耳朵里,她被迎面的风一吹,不自觉抖一下,春寒料中,她再次鼓起勇气,猛地回头说:“郑重,你吃饼干吗?”
嘴唇紧张抿着有些不安,一双眼里好像饱含着种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