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览狼狈地在城中流窜了几日,最终还是不幸被军方的人抓获,他们把他关进了警政厅地下阴森的审讯室——天晓得,过去这里完全是他的天下、他在这里帮徐振审讯过不知多少来自敌方的特务,没想到有朝一日却终于轮到自己坐在了受审的位置上。
幽暗的火光使封闭的刑室显得更加可怖,挂满黑红血迹的刑具正一排排堆在简陋的墙角,冯览一一看着、正在试图压下自己心中反复涌起的恐惧,慌乱间却听到刑室的铁门外依稀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过不多时大门便被用力地推开,一群人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位气息阴沉的将军正是他的故人,可却已经与当年那个忍辱负重的小军官截然不同了。
“咚——”
沉闷的响声在阴暗的地下室内回荡,那是年轻的将军一脚踹翻了他的椅子,冯览的两只手臂被牢牢地反绑在背后,此刻只能毫无还手之力地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被血水一遍一遍染过的石板地上。
“其他人呢?”
徐冰砚面无表情,漆黑的眼中再也没有任何一点光亮、比白二少爷死去的那个雨天还要阴沉;他的声音同样冷极了,疯狂的凶戾和杀意正在试图突破他为自己设下的禁制,声称要去宣泄那些在他心底积压已久的痛苦和憎恨。
——他不再是过去那个徐冰砚了。
他……就要失控了。
第165章 失控 “徐冰砚你疯了!”
冯览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对眼前这个年轻人产生恐惧。
他明明那么熟悉他、还见过他最落魄狼狈的过去, 可此刻却竟无法直视他黑云压城的眼睛;然而恐惧之余他又感到了一丝痛快,因为他知道只有受了致命伤的孤狼才会变得如此凶狠暴虐——他痛了,痛心疾首。
冯览笑了起来, 最开始是低声地笑、后来就渐渐变得放肆, 狰狞的笑声在空荡的地下室中反复盘旋, 交叠的回声使它显得更加诡异。
而这显然激怒了眼前那个正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男人, 对方的耐心和风度似乎也随着半月前的那场事故一并被炸成了粉末,区区几声悖逆的笑便让他难以忍受, 甚至亲自伸手从一旁的火盆里抽出烧得火红的烙铁,接着毫不犹豫地狠狠烙在了他的身上!
滋拉——
烙铁灼烧血肉的声音阻断了恼人的狂笑,却引发了更加瘆人的惨叫,徐冰砚却好像听不到似的, 冷沉的眉眼一动不动,早已没有任何温情和怜悯。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他的声音像来自地狱, “其他人都在哪儿。”
他需要一张完整的名单, 然后彻底肃清直隶省和冯览个人留在上海的余党。
而此刻冯览的身体已经整个被汗浸透了,也说不清那是被烙铁烧出的热汗还是被剧痛逼出的冷汗, 死亡的威压是如此强烈, 他的精神也在连日的恐慌中变得脆弱不堪、濒临崩溃。
“……我的人?”
他倒在地上剧烈地喘着粗气,声音已经有些扭曲。
“现在追问这些还有意义么?”
“徐冰砚……你觉得还有意义么?”
——冯览有多么不甘心啊。
多年前他曾九死一生逃出生天,在外蛰伏忍辱好不容易才重返故地、企图乘着日本人的东风夺回本该属于徐振父子的上海,却没料到最终功亏一篑, 不但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娃算计、而且还被背信弃义的日本人彻底抛弃。
事败就事败、人生原本一场豪赌,打从进场落座的那刻起他便跟命运签了生死状,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也能坦然接受——可他原本明明可以拉着徐冰砚一起下地狱!如果不是那个白清远莫名其妙横插一杠在事发当天突然代替了徐冰砚前往西郊矿洞,那么如今死的人就会是眼前这个弑父杀兄的狗杂种!
他怎么能不恨!
他的努力全白费了!都在替他人做嫁衣裳!
冯览的瞳孔再次狠狠地缩小, 就像一条在濒死之际发怒的毒蛇,烧焦的皮肉让他更加疯狂,此刻的他只想把这钻心的痛全数转嫁给别人!
“就算你杀了我又能怎么样?”
“就算你把我的人一个不落全都杀光又怎么样?”
“你的厂已经全毁了!你的人死了上百个!你能让一切都变回原样么?”
他嚣张地大声叫嚣,一边狂笑一边落下了眼泪。
“真正得益的全他娘是日本人!我冯览不过就是他们手中的一把刀!”
“可是徐冰砚你敢动那些外国人么?你敢碰那个木村苍介哪怕一下么?”
“你敢吗?啊?”
犀利无比的质问,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一样直插人心,他的讥诮就像他的绝望一样辛辣入骨,最后剩下的只有一地的鲜血和悲凉。
“没人敢碰他们……大清朝不行,中华民国也不行……”
“你这么自命清高……最后不也只能对着我这样的人下手?”
“为什么你们就都不肯承认呢?”
“这个国家……”
“……已经完了。”
从刑室出来已是夜里十一点。
上海的秋季果然伴随着十月末的那一场雨水彻底消亡了,凛冽的寒冬在一夕之间彻底入侵,深夜的寒风冷得深入骨髓。
张颂成和褚元一起跟着将军从地下室离开,看着他独自在警政厅的门厅处站着,萧索的夜风使他的背影变得更冷,恍惚间已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很久没有动作,凶暴的气息却在一点一点消弭,这原本应当令人安心的、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又让人更加不安,张颂成和褚元彼此对视了一眼,各自心中都涌起了一阵不祥的感觉。
惶恐间将军却忽而动了,毫无预警地阔步向警政厅外的寒冬走去,步伐很快、像是已经做了某种不可转圜的决定;两位副官一见赶紧匆匆跟上,刚走下门厅的台阶却见季公子乘着车匆匆从警政厅外赶来,一下车便一把抓住了将军的手臂,眉头皱得极紧,问:“……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他下车下得太急、一条腿未能站稳,一个踉跄险些要跌倒,得亏他们将军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了,又沉声嘱咐了一句:“小心。”
季公子却不领情,依然是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紧盯着自己旧同窗的眼睛质问:“你要动日本人?”
这突兀的一问令在一旁听着的褚元和张颂成都是一愣,而被问的那个正主却是沉默不语。
“说话啊,”季思言的声音更大了,语气也更焦躁,“你究竟是不是打算动那个日本人!”
夜风凄寒,沉默是漫无边际的,徐冰砚最终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别有深意地说:“早点回去休息吧……如果你的腿伤已经养得差不多,就早些回云南去。”
这话……
“徐冰砚你疯了!”
季思言一声断喝、眼中再也没有一丝玩笑,右腿的裤管空空荡荡,正随着萧索的寒风来回飘摇。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也很愤怒,可你不能失去理智!”
他急迫地用两只手同时紧紧抓住好友的肩膀,像是试图唤醒他。
“日本人是能动的么?”
“那木村苍介背后有日本政坛的人,何况他人还在日本区,你动他会变成外交问题!”
“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北京根本不敢得罪他们!到时候你会被自己人孤立!这么大的压力谁都扛不住!”
“还有直隶省——他们早就想对华东动手,如果冯览死了他们恰好就能找到兴兵的理由,如果到时候你再得罪了日本人那就是腹背受敌!别说是我和赵将军,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徐冰砚!你会引火烧身的!”
字字到骨的警示清清楚楚地落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被寒风一卷又飘到无穷远的地方去了,而与旁人的激动相比眼下的徐冰砚实在显得太过冷静,片刻前在刑室中展露的戾气仿佛只是一场幻觉,他连气息都是平和的,宛若无风无浪的古井深潭。
“早些回云南去吧……”
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已经说过的话,错身向军车走去的背影显得特别决绝,明知道前面不远就是有去无回的深渊悬崖,可他的脚步却没有哪怕一丝迟疑或犹豫。
“……替我向季老将军问好。”
他最后这样对好友说道。
今夜的666号大赌场依然像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灯火通明,区别只在于最近它被日本人包了场。
了不起的木村苍介先生便是这位慷慨的主人,邀请了一大群与他交好的朋友来此寻欢作乐,有的是日本人有的是中国人,大家亲如一家,各自脸上都是笑意盈盈。
这可真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啊。
西郊的军火厂被炸成了飞灰,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人也终于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了代价,最妙的是木村先生把有关大日本帝国的一切痕迹都擦了个干干净净,现在只要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地看华东跟直隶省互相撕咬便好了。
包下666号大赌场要花掉多少钱?加上赠给宾客们的筹码,一天就要四五万大洋!可他会怕自己没钱么?他有的是钱!那个年轻的巡阅使将军眼下必然已经学乖了,他会老老实实地回头找他采买军火,等以后他们中国人再打起内战、对军火的需求便会越来越多。
——打起来吧!现在就打起来!让中国人的血和泪化成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元、源源不断地流进他这个军火商的口袋,等过几年养肥了他身后的帝国,便将这东亚病夫坐拥的广袤土地也一并拆吃入腹!
他太畅意了,忍不住高高举起酒杯与友人们庆贺,璀璨的灯光和堆叠的筹码仿佛也在为他庆功,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至少已将整个上海滩踩在了脚下——他甚至都不甘心继续蜷缩在自己的日本区了,而要大张旗鼓地跑出来耀武扬威,似乎就是在对那位将军宣告——
你杀不了我。
即便你清楚地知道这一切背后都有我的影子,即便你清楚地知道你的亲友和部下实际都是死在我的手上,即便你清楚地知道你的国家终有一天也会成为我的奴仆。
……你也没有胆量动我。
他开怀大笑,就像那群在世纪之交踏破北京城的八国联军一样志得意满,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加冕封王——没有人能阻止他的成功,那位在漆黑的夜色中突然匆匆走进666号大赌场的年轻将军甚至都不值得让他对他点头。
他来做什么?
来向他俯首称臣?
来对永恒的大日本帝国宣誓效忠?
木村苍介轻蔑地笑了,氤氲的醉意令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只感到外面的冷风伴随着巡阅使将军的到来而侵入了屋内,在一片纸醉金迷里他的眉心忽而感到一丝凉意,紧接着周围又传来了一阵令人不明所以的惊呼,他费力地睁大眼睛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男人,才见对方的双眼幽深如同不见天日的囚牢,比此刻抵着他额头的枪口还要令人恐惧。
徐冰砚——
他、他要——
“砰——”
……满地鲜血。
第166章 救赎 从此住进你雪色的白心。
仔细想想, 也许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来自那义无反顾的一枪。
——悲喜苦乐,聚散离合,不容拒斥的滚滚厄运以及无边苦涩中那么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甘美滋味, 全都早已隐匿在那条曲曲折折的冷僻之路上, 狡猾蛰伏的命运尚且不肯被人窥出全貌, 却又在无声无息间为一切结果做好了铺垫。
而此时的白清嘉对一切却是一无所知的, 她只知道……那一晚他失约了。
这话其实不对,毕竟他们从未做过什么约定, 他根本没有答应她会每天抽时间到白公馆来在她床边坐一坐、然后让那声轻轻的“啪嗒”哄她入睡——可她却已经把那当成自己最后的寄托,在他缺席的那近两个日夜没有哪怕一刻能够合眼。
房间里从早到晚漆黑一片,她依然不知道今夕何夕,残酷的时间流逝得太过缓慢, 几乎要把人活活逼疯;她被黑暗囚禁得彻彻底底,从未有哪一刻陷入那么彻底的恐慌和焦虑。
——你为什么没来?
你生病了?
还是像二哥一样遭遇了可怕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