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背对周珩的中年男人,也在此时起身转头,看了过来。
此人就是庞总。
庞总这人不爱笑,即便说到尽兴处,看上去也是严肃的,而且眉宇间有着很深的印迹,那是因为经年累月习惯性皱眉留下的,而习惯性耷拉下来的唇角,则和上面明显的法令纹呼应着。
总之此人一看,便是个不好相处的。
周珩走近了,浅笑着打了招呼:“爸、妈,庞总,您好。”
一时间,她心里也吃不准庞总暗中与她联系的事,周楠申是否知情,表面上便只装作没有发生过一样,故作生疏且拘谨。
“周小姐,好久不见。”庞总表现的也是不冷不热,指了下位子,说:“请坐吧。”
周珩和蒋从芸坐在一边,而周楠申则和庞总坐在另一边,等服务生将茶水送上,周珩安静的端起杯子,细细的品了两口,完全没有主动开启话题的意思。
至于今天到底唱的哪出戏,她相信周楠申自然会解答。
很快,蒋从芸就随意开启一个话题,只不过聊的还是以前的事,提到他们刚和庞总认识的时候,那些打拼的经历等等。
周珩毫无参与感,只是坐在一旁听着,并时不时微笑一下。
直到几个想当年的长辈笑声落下,庞总朝周珩这边看了一眼,说:“虽然过了一段时间,但我还是记得很清楚,周小姐刚到公司的时候还有点拘束,放不开手脚,谁能想到现如今上了周会,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听出来庞总意有所指,周珩笑着应道:“当时是一时冲动,就多了几句嘴,现在回想起来,倒有些后悔了,也不知道孙总他们会不会往心里去。”
“他们几个,就是那脾气,习惯就好。”庞总说:“倒是周总好些时日没有出来走动了,没想到会突然约打球,说起来也有两三年没聚过了。”
周楠申笑道:“是啊,我这一病连屋子都很少出,过去的熟人很多都变得生疏了,也就是庞总还念着旧情。不过等你下周出国开拓新市场,又要好一阵见不着了。”
开拓新市场么?
周珩略抬了下眼,不动声色的在心里合计着。
看来就像许长寻说的一样,长丰集团不仅要挽救在英美已经停滞的投资,通过程崎这样的掮客另谋出路,打开资金流,同时也打算开拓新的国家和渠道。
庞总接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现在外汇管制虽然吃紧,但好在还有‘一带一路’这条出路,咱们战略不变,却可以改换战术。哦,不过这个消息到下周周会上才会正式宣布,在这之前还请各位帮忙保守秘密。”
周珩将话题接了过来:“这是自然,庞总请放心。无论如何,庞总此行都代表集团公司,也说明集团对您的信任,身负重任,先祝您‘马到成功’。”
“哪里。周小姐客气了。”庞总说:“景枫一直在负责海外部,周小姐又将程崎这条线牢牢的攥在手里,你们两口子才是集团未来的栋梁,也许到时候我还需要你们帮忙。”
周珩细细品着庞总的话,一时只觉得他谦虚的过分了,一时又觉得似乎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设,从不冒尖,立功了也不会到处张扬,在周会上的存在感并不高,尤其是众人意见不合时,他也不会明确站队。
思及此,周珩说:“庞总这是折煞我了,我只是初生之犊,做事还有些莽撞,能帮上您什么忙呢。”
庞总露出了一点笑容,并不深,而且很快就顺着周珩的话茬儿说道:“要说起‘莽撞’么,或许在某些人眼中,你是有那么一点。”
听到这话,蒋从芸诧异地问道:“不知道庞总指的是?”
庞总说:“就好比说周会上的表现,当场呛得几位老总接不上话,还真是伶牙俐齿。如果在集团的处世之道,太过于非黑即白,遇到不同意见的人一律反驳,恐怕以后的路会多有波折啊。”
这话落地,周楠申和蒋从芸都没吭声,只是不约而同的看向周珩,仿佛在等待她的应对。
而周珩,自始至终保持着微笑,只淡定道:“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有相当一部分是话术教育,但这门课教会我的可不是一味地与人为善,四处讨好,甜言蜜语,而是告诉我不要人家给点甜头就说好话,给个白眼就说坏话。若您指的是这一点,那恐怕是看不到我和那几位老总们和平相处的那一天了。”
庞总将手里的茶杯放下,面无表情的问:“周小姐倒是很坚持,只是不知道若是立场改换,还能否保持这份初心。”
周珩心里意会,面上却虚心求教:“请庞总指点。”
庞总说:“打个比方,如果有一天你和今日被你呛声老总成为一派,他们站在你身后维护你,为你的利益着想,你还能像今天一样有一说一么?”
周珩笑意渐深,却仍是保持着礼貌:“关于您的假设,首先我认为,那几位老总和我不会成为一派。若真的那么不幸,他们来到我身后,我坚持的东西也不会改变,到时候恐怕痛苦的就是他们了。”
“哦,这么自信?”庞总问。
周珩接道:“倒不是自信,而是我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我有自己的信念,它是我存在的一部分,不会轻易动摇。哪怕有再大的诱惑出现,试图改变我,我也会先自问、自答,保持怀疑精神。”
一阵沉默。
片刻后,庞总终于笑了,而且是满意的笑。
周珩知道,这番滴水不漏的回答,已经赢得了高分数。
当然,仅仅是说得好听还不够,在日后的正式交锋上,她的实际行动才是最重要的。
……
不会儿,四个人相继起身,一边说笑着一边往球场的方向走。
蒋从芸和庞总走在前面,聊的都是闲天,比如庞总正在国外念书的孩子,以及他那四处旅行的妻子,等等。
周珩则挽着周楠申的手臂,隔了数步落在后方。
两人都是不紧不慢,如今走在一起,轮廓和神态上还真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气质中自带的锐气,透着犀利。
周珩简单地将前一天在医院发生的事告知周楠申,最后这样说道:“以我的估计,康雨馨应该会尽快接触顾瑶。顾瑶现在是立心福利院的院长,深入简出,圈里的事她早就不过问了。康雨馨若是贸然找上门,多半会碰一鼻子灰。”
关于顾瑶这个人,大约可以用那句话形容,“姐虽然不在江湖,但江湖一直有姐的传说”。
她的性格一向强悍、果决,曾经也是这个圈子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更是江城商圈二代中的翘楚。
当年她父亲顾承文有多么呼风唤雨,顾瑶就有多么高高在上。也因如此,她后来突然举报自己的父亲顾承文,还将详细的证据材料一并上交,此举才会震撼了整个圈子。
要说魄力么,顾瑶办的这件事真是够绝的,还没有哪个二代能这么豁得出去。
而且她对自己也下了狠手,因为那些证据中有一部分对她十分不利,她这样一交,就等于一脚踏进大牢。
这样一个人,哪怕如今摆脱了牢狱官司,骨子里的东西也是不会变的。
康雨馨要想在她手里讨得便宜,只会自讨苦吃。
周楠申这时说:“顾瑶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不过在表面上你也要装装样子,一定要让康雨馨以为你也看好这条线,很投入,如此才能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在这里。”
周珩琢磨着周楠申的用意,跟着问:“爸,难道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途径?”
“条条大路通罗马,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周楠申笑道:“那药方的另一条线索,我已经打听到了。明面上,你要接触顾瑶,暗地里,我会安排人手去拿药方。”
听到这里,周珩不说话了,只是垂着眼,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她想着那药方的不完美,又想到死在这份药方那么多人,以及廖启明说,周楠申最多也就两三年的命。
当然,这些事她是不会提的,而且想必周楠申心里也是清楚的,只不过人走到一个绝境的时候,总会有一点侥幸心理,认定自己会是那个例外。
毕竟在此之前,周楠申的确创造过许多奇迹。
不会儿,周楠申又道:“庞总可是在我面前夸了你两句,他说虎父无犬女,假以时日,周家一定会在你手上大放光彩。”
周珩一顿,下意识朝前方看去,庞总和蒋从芸仍在边走边聊。
她又收回目光,倒不会真把这番话放在心里当了真,比起棒杀,捧杀更可怕,而且很有可能庞总根本什么都没说过,这都是周楠申的手段。
周珩微微笑了,在周楠申的审视下,轻声道:“那也是您教得好,我的一言一行,都是以您为模板,有样学样罢了,而且还只学到了一点皮毛。”
周珩狡黠的将成绩归功到周楠申身上,这点小伎俩自然被周楠申看在眼里,可他却听得很高兴,只觉得父女如此斗法有趣的很。
周楠申笑了一声,遂话锋一转,又提到正事:“对了,你刚才说许长寻将你单独叫开,特意考了你几个问题。”
“是啊。”周珩应道:“他还说无论将来哪个儿子上位,我的位置都不会改变。”
周楠申点了点头,说:“这个大饼画的倒是圆满。不过这话却也有几分真。”
周珩说:“许景枫的意思是,再过一年就找个机会解除婚约。”
听到这,周楠申冷笑道:“他倒是想得美,也许根本不用再等一年。那天你们在许家吵的那一架,就等于划清界限了,从现在开始你要将心思逐渐放到许景烨身上。”
周珩一顿,看向周楠申,仿佛有些迟疑。
周楠申问:“怎么,你不愿意?”
周珩摇头:“最近景烨的态度让我吃不准,我总觉得他好像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您也知道,他和‘周珩’的关系不一般,兴许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相处,‘周珩’没有写在日记里。”
周楠申不以为意道:“这你到不用担心,他怀疑就让他去怀疑,只要没有真凭实据,他就拿你没办法。只要你把时间拖延一阵,随着形势的转变,他自然会明白,就算你不是‘周珩’,只要你是周家的继承人,他要坐上那个位子,就非得有你的助力不可。”
周珩点了下头,算是应了。
周楠申的回答就和她猜测的差不多,在利益面前,在局势面前,聪明如许景烨,早晚都会放下对过去的执念,接受眼前的现实。
只不过“帮助”许景烨接受的过程,还需要周家势力的介入。
她要的就是周楠申的这层表态,而非她一个人冲到前面当炮灰。
安静片刻,周珩又问:“爸,你今天突然约庞总一起打球,是否别有深意?”
周楠申没有回答,而是说:“你不如先猜猜看。”
周珩看了眼前方的庞总,又想了想刚才周楠申的话,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说:“难道说,你是故意让大家看到周家和庞总来往的。这样一来,就等于提前造势,加强我在集团的分量。”
周楠申笑了:“庞总这个人,一向不站队,不拉帮结派,其他老总们的邀约他是能推就推。可他今天却来了,这就是用行动表明他愿意与周家交好,也会让更多人看到你的价值。等消息传到许长寻那里,你的身价只会更上一层。至于许景枫么,此人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不用再为他费神。”
周珩应了,同时也开始琢磨这次约球的个中深意。
恐怕除了庞总愿意交好周家之外,在外人眼中,也不免会揣测是否庞总已经得到什么风声,正提前跟着大势走。
当然,庞总也不傻,那天在许家的聚会上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他虽然身在局外,没到现场,却已经从转述的事实中窥探出许长寻的意思。
换句话说就是,庞总通过许长寻的态度,更加认准投资在她身上的决定是正确的,而周楠申病愈后第一件事,也是希望利用庞总为周家的势力加持,为日后铺垫。
照这么看,恐怕周楠申还不知道庞总已经暗中接触她的事。
就在周珩和周楠申心思各异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庞总和蒋从芸,也正聊起同一件事。
庞总正说道:“照现在的形势看,恐怕你们周家很快就要换个女婿了。”
蒋从芸倒没有装傻,而是从善如流的接道:“哎,自己的女儿要被许出去两次,我这个当妈的可真是不乐意。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庞总笑了下,边走边朝后面看了眼,又对蒋从芸说:“你这个女儿绝非池中之物,你以后有福了。”
这虽然是客套话,但也与当下现实相符。
只是听在蒋从芸耳中,却是另外一番滋味。
说到底,周珩并非她亲生的,将来要真是让周珩做大了,掌控整个周家,那她岂不是要看她的脸色做人?
再者,廖启明多次跟她提过,周楠申的身体根本撑不久,他早就是外强中干了,表面上越是健康,骨子里就掏空得越快。
如今周楠申展现出来的精气神,都不过是一种提前透支和消耗罢了。这就像是信用贷款一样,等到哪一天借空了,没得借了,就是偿还和清算的时候了。
也因如此,蒋从芸看到了摆在她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是依附于周珩,和她一个鼻孔出气,来换取将来能有好日子过,另一条则是和周珩分家,等周楠申一死,她就去找廖启明。
当然,这两条路蒋从芸都不是很满意。
虽说周楠申对她不好,可在人前,她到底是周楠申的妻子,享受过权力,也曾被人追捧过,而相比之下,廖启明就是伺候几个家族的“奴才”罢了。
若她真的跟了廖启明,就等于自降身份,还不知道这个圈子里的人会怎么看她。
至于依附周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