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然而过去总是不敢谈,怕耽误,现如今她却成了这样,用打拼事业错过去的时光,要是再用往后余生成为他的累赘来索取……
前几个月她还有那份对再一次站起来回到奥运赛场的希望,总觉得一定会有办法的,所以连对周衡那份心思也都维持了下去,没有被抹掉。可事到现在她没了好起来的信念,桥梁坍塌,就连那份对周衡的感情,似乎也都成了枷锁。
“爸爸,我不想耽误他了。”
明宏抬了抬头。
明清:“我知道我好不了了,最后那个老中医也不可能有多么大的希望。爸爸你不要再编着谎言安慰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好不了了,能够再站起来都是困难。可能这辈子都要坐在轮椅上。”
“我不是个愿意拖累人的人,我知道现在也有不少一方身体残疾另一方愿意不离不弃,周衡或许也会对这样的我好一辈子。是我的问题,我可能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你们知道短道速滑对于我而言是什么,那就是我的命。我的命都没了,我还有什么想要活下去的动力。”
明清吸了吸鼻子,眼眶湿润了,一颗颗浸湿了长长的睫毛,红色的眼睛在深夜灯火阑珊下照耀的格外令人心疼。好像这几天都快把前二十年没哭过的眼泪全都给哭光,就是自打信念崩塌的那一刻开始。
她以前是那么讨厌流眼泪,总觉得泪水是最解决不了问题的方式,会让人格外懦弱。那个时候的她也相信着,世界上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攻克不了的困难。
短道速滑这个话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他们一家人的禁忌,没人再敢在明清面前提这个字,像是一下子被遗忘了般,刻意地去回避着。
此时此刻明清却自己提了出来。
“我到现在,左耳朵还会时不时听不到一些声音。我不愿意接受自己是个残疾人这件事,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举动,都在告诉我,我就是个残缺、不完整的人。”
“我再也没办法站在那最引以为傲、最意气风发的冰面上了,也没办法在樱花落下的季节里,听着心爱的人在耳畔喃喃细语。爸,你知道我,没人能够再救赎得了我,因为我自己都救赎不了我自己。”
“或许过些年我可能会走出来,到那个时候会去找一些能够让我人生稍微光彩一点儿的事情。可是没办法再像是短道速滑那样能让我绚烂的了,我这辈子就爱过这么一个事情,我没办法再去爱上别的……我不是执着,而是这个东西已经陪伴我了我整整十四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十四年,它几乎是和我一起生长的,长在我体内的一块骨头。要是让我把这块骨头剜下去,怎么可能重新再长出一块来填补?”
“一定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办法走出来,我会变得十分狰狞,再也没有过去的你们大家喜欢的模样。我会摔东西摔椅子摔杯子盘子,会把自己弄的十分糟糕。这个我能预料到,是每个突然失去身体活动能力的人必定会经历的一场历劫。”
她说的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抱头痛哭,除了双眼微红,泛着泪光。别的就跟在说着最普通的天气状况,仿佛说出来的事情是那么轻描淡写,一个鸡蛋碎在了地上那般无关痛痒。
就是这份平静,却像是一把无形的刀,听的人近乎要崩溃。
“爸爸,我不想,这么再去折磨我跟周衡。”
“……”
“我不想,把他对我的那份深情,在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痛苦中磨尽。我不想对着我爱的人发火,面对你们我还能知道克制一些,面对周衡……他本该是一个独立的个体,那么光鲜亮丽的一个人,不应该有一个阴沟里的蛆,数十年纠缠在他的身上,去榨干他对爱情的向往。”
“爸,我不想……耽误他了。”
……
深夜里的万家灯火一盏盏熄灭,越来越沉寂的黑暗在笼罩。乌云的天气,就连夜晚的星光都看不到一丁点儿的踪迹,只留下楼下长夜闪烁的路边灯,以及潮湿沉闷的空气。
树叶在沙沙摇摆。
栀子花掉落下一片花瓣,落在了灰暗的地板砖中。
明清这小孩吧,从小就是那么的有主见。她对自己的剖析十分到位。明宏很清楚明清确实不是个会需要一个人去救赎她的那类小孩,从小时候起,每每遇到困难,能够将她拉出来的永远都是她自己坚强的精神。
一旦这个精神崩塌了,那么就真的是无人可以把她从黑暗中拉回光明。
她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永远都要比别的小孩强大,永远都是那个去安慰别人的人。当信念彻底没了,拼搏下去的勇气彻底飘渺虚无,她会把自己缩成一团,找个角落悄无声息蹲下,
留最后一点儿的美好念想,不要去打扰到其他爱过她的人。
明宏一把捂住了脸,明清绝望中最后的一点儿坚强都留给了其他人,他悲叹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傻女儿啊!体育局应该是宣了不让她去冬奥会这个决定,她好歹也哭闹一下啊,甚至去砸杯子砸盘子砸椅子也可以。
可她连这一点儿能够发泄的情绪,都悄悄压了下去,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
明清伸手擦了擦眼泪,又从床头上抽了两张面巾纸,递给明宏。她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话已经说完了,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清清。”明清没放声大哭,倒是做父亲的已经泪流如雨,
一把攥住了明清捏着面巾纸的手。
干枯,没有肉,血管跳动的都是那样的缓慢。
“……”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爸爸,爸爸永远都站在你身后。”
“爸爸对不起你,没把你给治好。你想做什么爸爸都会去帮助你,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对不起你啊……”
……
*
首都的咖啡馆很多,最有名的一家首要投资人就是H城周家。
来这里大多是社会精英,掌握着这个城市的经济政治命脉。白天也会有不少白领在这里办公,人来人往,地板拖得铮明瓦亮,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坐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周衡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眯着眼,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的杜晓东。
杜晓东依旧是那个邋遢模样,倒是比上次稍微有了点儿气色,人也胖了一圈,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一吹就倒,不经风的瘦杆。
他背着一个很大的背包,里面全都是各种打印下来的材料,衣兜里还插着签字笔,一看这些日子应该是四处奔波。其实不是他自愿调整状态打起精神,是面前的周公子,告诉他要是想赎罪,需要做一些事情。
周衡抱着胳膊看了会儿杜晓东,杜晓东正在低头对比手中新拿到的一些文件,没顾得上和周衡说话。周公子看够了,便仰起头,脖子压在座椅靠背的边缘,盯着头顶上的灯出神。
“那邹领队……邹女士那边,不打算跟她正面核实了吗?”
“……”
“她不会承认。”周衡的右眼皮忽然跳了一下,他用无名指压了压,再次坐正,对杜晓东说道,
“证据很全,不核实也能让她彻底被锤死。”
“我真的没想到,高敏居然背着我做了这么多该死的事情……”杜晓东看着那些证据,即便是很早以前周公子就对他坦言当初江北事件突然发酵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这都快一个多月了,他还是没办法消化掉。
周衡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早就看淡一切,觉得这些都不是多么震惊,
“你当时要是在江北事件刚出来的时候,就站出来给你们队长澄清,后面大概率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很多事情……
里面就有这次明清被推出去这件。
杜晓东愧疚地低下了头,他并不知道明队的腿已经到了十分险峻的地步,只知道高敏去了澳大利亚集训,他明白是自己的懦弱拖累了队长。握着笔的手指不断地颤抖,心脏一揪一揪,悔的生疼。
周衡捏了捏眉心,终于稍微露出点儿疲倦神色,手指一抬,
“行了,别自责了。”
“快签吧,这件事早晚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刻,到时候你再忏悔也不迟。”
杜晓东:“……”
杜晓东还想问问周衡,是不是一切尘埃落定后,他会给体育局施压让体育局重新召开发布会公布江北事件以及明清被推这两件事的澄清,那到时候高敏邹领队……以及徐音教练会怎样?周衡不像是个能够轻易饶过这三个人的人,他骨子里都是狠的,这点儿杜晓东在被逼着四处收集证据的时候,深有体会。
然而还没等他张嘴问,对面茶几上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发出特地设置的响铃。周衡听到那铃声,瞬间神色都变了,直起身正襟危坐,捞过手机就划开屏幕。
按压着右眼皮的手指逐渐停止揉捏动作,光打在他的脸上,能看见他的瞳孔在看到手机短信那一刻,瞬间放大——
明清:【晚上七点,SMELL酒吧。】
【你过来一下,我有事儿跟你说。】
微信名字那一栏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周衡盯着那白色的对话框,眼睛都不敢眨,耳边的声音全部退去,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么一座手机,和对面正在输入的时间等待。
嗖——
屏幕上又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对话框。
就几个字。
【周衡,】
【我们分手吧。】
◉ 第66章
咖啡厅内, 来来往往的人,过往匆匆,从未有谁会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停留下一秒钟的脚步。
不会有人因为你的难过而跟你共情,可能这一刻你走过的地方, 旁边就是另一个公司的白领看着手上突然飞走了的几十万而崩溃, 另一边的另一个人却因为一下子赚了几个亿而兴奋握紧了拳头。
咖啡凉了, 发出苦涩的味道。这家店的蓝山咖啡做的依旧很正宗,进口的豆子从国外聘请来专业的咖啡师。早些年周衡也会天天拿着咖啡续命, 没日没夜工作, 所以才投资了不少咖啡馆, 挺享受世界顶级咖啡带来的芳香。
然而此时此刻的咖啡香,钻入鼻子里的, 却是满满的苦楚。
苦的让人眼睛都有些疼。
他低头盯着那手机屏幕,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表情依旧是波澜不惊,淡淡的, 让人完全看不出内心究竟有什么变化。坐在对面的杜晓东签完字, 抬头拿着证据推到周公子面前,看他在低头看短信,什么情绪都没有, 还以为只是看了个什么什么推送。
“周先生, 我签完了, 后面那份备份的也要一并签了么……”
周衡没抬头。
或者说如果稍微仔细观察一下, 也不是完全看不出周公子的变化。周衡这个人向来情绪管理十分得当, 该不让你看出来的就是看不出, 能让你看得到的都是他想让你看得到的。
永远活的跟个手表转轴似的, 每一步都精确到秒, 永远不会出任何差池的一个人,如果突然能让你看得出他的漏洞,那么就代表着这件事或许真的已经把他给击碎了。
指针不走,表盘彻底崩坏。
周衡罕见地颤抖了一下握着手机的手,拇指与食指相当用力。而后食指抬起、落在了屏幕那串白框文字上,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勾勒着那寥寥无几的几句话。
杜晓东的心思算是比较缜密,对面的人有比较大的情绪波动他还是能够察觉的出来。不过也可以说是周公子的情绪波动实在是太明显了,以至于连杜晓东这种普通人都能看得出。杜晓东跟着周衡重新调查江北事件一个多月,还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周公子。
周衡放下手机,肩膀往后靠了一下,调整了一个舒适的角度,他完全没有理会杜晓东刚刚说的话,仿佛在正常的思考什么事情。只不过眼神是空洞的,胸口一起一伏,机械地维持呼吸。
下一刻,他突然站起了身,抄起手机就往门外走。那举止异常的惊慌失措,连搭在椅子上的大衣都忘记带。杜晓东被他这样给吓了一大跳,心脏瞬间吊到了嗓子眼,不知道为什么会一下子紧张,愣了半天,才想起大喊了一句,指着周衡落在椅子上的衣服,
“周先生,你的衣服忘记带了——”
当年他跟高敏吵架时候,都没有这般的慌张乱神。
……
周衡一路开车到了医院,路上车并不多,这个时间段不在上下班高峰,几个红绿灯的问题,就能迅速到达医院。
一路上周衡都快把油门给踩烂了,全然不顾超速的提醒,手机上又多了几条超速违规的提示,他却全然不顾,捏着方向盘的手指近乎要掐断,手腕青筋暴起,将原本就血管凸现十分明显的小臂上爆出一根又一根青色的脉络。
奥迪都给开出了兰博基尼的架势,以前周衡只在最彷徨的岁月里这么漫无边际开过车,那个时候想活与不想活只在一瞬间的问题,然而现在他想要去让另一个陷入绝望的人好好活下去。
她要跟自己分手,分他妈的手!他俩就他妈的没牵过手!在一起过吗!!!
他明明还要陪她一辈子的,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样!爱了就是爱了,后来的周衡也不去想自己究竟被明清吸引到了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会一下子就栽了,栽在了这个笑起来永远灿烂的女孩身上。
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世界不通,那么他就打破边界,去应和她的世界。
优秀也好,受伤也罢,如果就此断开了一切,要是她有更好的人陪伴,他也就认命了。是不是一个男人在感情里永远都会率先卑微,可周衡觉得感情里面,卑微点儿也不算什么坏事,只要他爱的人能够开心,他便全世界都是灿烂的。
然而那个女孩,现在却要踹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