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一个人只露出脸的上半部分或者下半部分, 还是很难被辨认出的。
但整张脸都完成清晰呈现……
江北打架出事的时候, 各大媒体争先恐后报道明清的“光辉事迹”, 最初那两天,可能也是赶上了那段时间没什么国家大事, 社会安定人心平淡, 大家都在按部就班, 所以一点点极为细微的小事情,都能给无限放大。
况且短道速滑国家队, 向来都挺惹人瞩目的。
那段时间明清的照片,报纸上黑白的网络上彩色的,比比皆是。抓不到现场最新,就用吸引人的噱头做标题, 干脆将明清在WGH比赛夺冠的照片贴上去, 生怕老百姓看不到这篇报道主人公究竟长什么样。
再加上后来的报道从单纯打架斗殴事件,逐渐演变成不太雅观的桃色新闻……
喜爱溜冰的冰上运动爱好者,基本上多多少少认识明清那张脸。
“……”
全场屏息凝神, 没有任何人发出一丝丝的声音。鸦雀无声的沉默, 让目光都变得有些不太友好。
明清摘下帽子后, 头就没再抬起来。
又是熟悉的窒息感。
其实她并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要去摘下防护装备, 让大家看到她的脸。这张脸现如今对于广大社会群众而言, 究竟有多么的肮脏与不堪, 多少人看到了只要是她明清, 就开始用蔑视藐视的语气说着她的种种。
就像是那天在小卖部店, 在快餐盒饭的柜台前。
成年人未成年人,一个个无一不是,知道她就是明清后,下意识骂出来的话。
本应该安安稳稳离开,什么都不做,将这光辉的成绩就保留在冰场,让这次看比赛的观众们有一个很美好的回忆,知道是看了场精彩的比赛,一道谁也不认识的“黑马”凭空出现,留下足以震惊世界的战绩后,又悄无声息离开。
这才是,畅快淋漓却又不会糟人心的做法。
她摘下头盔就等同于做好了挨骂准备,肯定会想到的,因为这五个月但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她明清就会被人砸了数不清的唾弃。这绝对不是明智理智的选择!
然而……
你知道吗,每一次站在冰场上,身穿带有国旗标志的防切割服,驰骋于冰面最终冲向终点后,随着欢呼雀跃的庆贺声,每一名选手接过国旗,都会披在肩膀后,取下头盔防护镜,拽着国旗两角,在赛场上让全世界都看到她们的容颜,
看到她们是中国人,身披国旗,为祖国争光!
露出脸那一刻,应该得到最真挚的祝福。
一秒、两秒、三秒。
一分钟、两分钟……
冰场,依旧是,
沉默死寂。
和震惊、掺杂着轻蔑、愤慨的目光。
原来,终究,
她还是罪人。
明清苦涩一笑,抱着头盔,将冰刀滑行到了防护垫中间开门处。每双冰鞋都会配备保护冰刀的冰刀套,这个东西在游客随意溜冰的商业开放冰场里是要自己想办法保管,专业运动员训练时直接放到旁边的防护垫台面上。明清的在周衡手里,比赛开始前她让周衡给她拿着的。
刀刃卡在防护垫出去的通道前。
看到了穿黄衣服的曲教练,依旧跪在防护垫上,明清接过周衡递过来的冰刀套,手压着垫子边缘,弯腰穿刀套,防护镜和头盔被她放在台面上,整个过程一口气合成,也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
曲教练脸色相当复杂,眼神里像是有一万种情绪,他当然是知道明清这个人的。
同行,现如今除了最亲密的国家队队友,
恐怕早就对她避之不及。
“……”
明清穿完刀套,直起身去拿头盔,头盔和护目镜放的地方跟曲教练跪着的位置很近,明清是下意识往前伸了伸手。
旁边的曲教练,却往后一退。
这个不经意的举动,到底还是被明清给注意到了。
复杂、难以言说,往往最自然的动作,最是能反映出一个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教练怔了一下,明清大大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那个,”
“明、明清……”
明清转过头去,把头盔抱在胸前,
低着头,汗水沿耳朵后,悄悄留下一道很凉的痕迹。
“……”
“不是正规比赛。”
“……”
“曲教练,国家体育总局只是禁了我国内外的正规大型赛事。”
“……”
“这点儿小比赛,”
“连累不了你的。”
……
……
……
应该是说中了曲长华心中的担忧,
曲教练的瞳孔里,稍稍做了舒散。
明清闭了闭眼,往一侧一撇头,那是一种怎样的苍白与落魄,现如今她甚至要为了比了一场不算赛事的小比赛,都怕连累到他人。
大家对她都是,避之不及。
走到第一层台阶下方的通道,一只白皙的手忽然伸了过来。
明清隐忍着眼底的酸涩,抬头看了看,大大的眼睛边缘泛起了点点红,泪水悄悄浸润了瞳孔。
周衡什么都没说,
帮她接过头盔,
然后递给了她一副墨色的一次性口罩。
“……”
明清戴上口罩,额头的刘海散落下来,用力去遮住了双眼,她苍茫地往退场处走着,飞快地走着。
原本站在通道里看比赛的游客,
纷纷侧身,
给她让出一条道。
进入到后场那一瞬间,喧嚣、窃语,全部被摒弃到了脑后,那些像是看疯子似的的目光,那些能把人给撕扯了的言语,她果然还是没那么大的承受能力,可能有足够的坚强已经习惯了的麻木。
但,
她才刚赢得了比赛啊!她的心还在为冰面激动、颤抖。
舆论的利剑,紧接着就穿透了她的心脏。
周衡跟在身后,这一场全程他就跟个空气似的,意外没炫他那些有的无的,吊子都给收了起来。
明清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
大口大口喘着气。
周衡给她拍了拍背,
“……”
“换衣服吧?”
“……”
“带你去吃饭。”
*
更衣室的墙壁被漆成墨绿色,绿油油一片。
这个时间点儿也没什么人,一排排红色的铁皮箱子立在室内。明清取下手腕上的号码牌,找到了来的时候放衣服的小箱子,箱子在第二排,从上往下数第二行。
明清先是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冰刀架在铺着塑胶网格的地面上,胳膊肘支着膝盖,肩膀微耸,头低的很深。手套已经摘了下来,放入冰场工作人员给她的收纳盒里。
留着很多被划破过又愈合了的疤痕的手指,用力压着眼角。食指悄悄抹过下眼睑,一道很淡的水痕在指腹转瞬而逝,
嘴角紧抿,边缘处近乎发白。
开开心心的,
人总要开开心心的。
……
换好自己的衣服,明清收拾了一下箱子,将冰鞋手套护目镜等等都给整整齐齐摆在盒子里,来的时候给她的盒子里面是什么样,她就给恢复成什么样子。
啪——!
铁皮箱的盖子给合上。
明清提着箱子就要往门口出,头顶的白炽灯打在墨绿的墙壁,刮出苍茫的反光,远处似乎有流水的声音,这些跟运动相关的场地后台一般都配备有公共淋雨地点。
大门闭着,旁边还有个可以测量体重身高的称,明清走的很慢,像是刚刚滑冰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双眼平视着前方,看了看那体重秤,白色的支架,后面是绿色的墙。有些东西很冷,光是看着颜色,都想让人蹲下来抱住脑袋,
缩成一团。
木门忽然被“砰——!”的一声推开。
原本荒凉淡无人烟的更衣室,瞬间涌入一阵刺耳的笑声,叽叽喳喳,是女孩子边走路边八卦的声音。
声音挺耳熟,明清扶着橱柜的铁门。
抬头看向对面敞开了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