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鼻子有点儿发酸。
丁教练带着明清,先是在花仔县的县城里找了个当地比较好的宾馆,先安顿下来。他们约了体育馆的负责人,答应晚上一起吃个饭,说说租借体育馆冰场的事宜。还有明清以及丁教练要租住的宿舍。宿舍今天肯定是收拾不出来了,所以他们得暂且找个地儿住。
这里真的太冷了,酒店都特别冷,供暖设备也不太行,空调的风吹了半天都是凉的。明清掀开行李箱找了个羽绒服套上,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她脑子充斥着在火车上看到的那条报道,你没办法不在意,因为你爱的除了你的个人成绩,更是爱你的团队你的祖国荣耀。
吃饭的地方定在了一个铁锅炖,装修风格很有上个世纪东北人坐炕头围着铁锅吃团圆饭的意思,还放着一些有韵味的歌谣。体育馆的馆长是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度中年男子,但头发比明宏的还要花白,眼角有一道很长的疤,岁月的痕迹在褶子里淋漓尽致体现。
三个人要了两瓶西洋烈酒,这酒度数很高,两个大男人一瓶,明清酒量是出了名的厉害,她自己独霸一瓶。
大鹅在大铁锅里乎着,还有金灿灿的玉米锅贴子,馆长先喝了两三杯,明清也跟着一小杯一小杯抿,她听着丁教练和馆长说了好多乱七八糟的话,从天南扯到海北。什么都说,说啊说啊说,边吃菜结束一个话题又接着聊下一个无关系的话题。丁成栋还给明清多夹了几块子的腿肉,让她多吃点儿,吃好喝好。
云苏给明清发了条短信,问她真的要准备拼搏回国家队吗!
明清打算重新开始短道速滑这件事她只告诉了父母、学校老师以及前队友里两个关系最铁的,不敢说多了,怕被人使绊子。云苏跟她关系最好了,她第一个人就告诉了云苏。
【我试试,还不一定能回去,先练着,体育局那边还得想办法。】明清编辑短信,手机架在杯子口,给云苏回复到。
然而她并没有告诉云苏她具体找了哪个地方的训练场进行训练。短信发完,还没等到回信,对面聊天南海北的两个老头终于吃的差不多了,
国际惯例,快到埋单的时候,也该开始谈正事儿。
体育馆的负责人姓金,过去当过一段时间地方队的雪上项目教练,曾经是个富二代,对冰雪也就是业余玩玩,投资投资,什么都做。后来家里破产了,父母先后离世,他用了大半辈子替爹娘还债,全部债务还完后,人生也都过的差不多。
想来想去还是喜欢冰雪,但又不愿意回到那曹曹乱乱的人世间,于是便在花仔县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建了个体育馆。
并且还带了不少小孩走冰上专业运动员这条路。体育馆虽然建的地方寒碜,但规格以及里面的设备都是相当齐全。训练也是金馆长亲自带,主攻短道速滑。
金老板用拇指捻着杯子口边缘,眯起眼睛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明清,忽然开口,
“这个场地,我同意你们租借。”
“钱呢,就按照之前说得来。”
租金丁教练早就给明清说过,明清说什么都不肯让丁成栋一个人给她垫,把过去存着的奖金全部给抱了出来,双倍付给金馆长。
毕竟是唯一一个肯冒着风险借场地给她的人。
金馆长从身后的包里摸出来一个用老式塑料封皮包着的文件夹,甩了两下,将桌子上的鹅骨头推干净,用抹布一抹,然后将那合同放在了上面,展开。
往明清那边一横。
明清食指压着酒杯,紧紧盯着那合同。金馆长喝不动了,对面那丫头实在是太能喝,他低声笑了一下,没有说合同的事情,反而先聊道,
“小明啊,”
“……”
“给你做挡风避雨的地方,压力是真的大。”
“……”
“我收你呢,也不是说不怕事儿,我也不年轻了,也不愿意摊上跟媒体对着干的乱七八糟。收你是因为一你给的钱的确是多,我缺钱;”
“二,你师父丁成栋,过去跟我有很深厚的交情,我欠他一个人情。”
明清倒不知道教练还有这个债。
金馆长想了一下,随即又说道,
“但场地借你归借你,我这边也还是有几个要求的。”
果然还会有要求!明清早就聊到了,丁成栋也眯了眯眼,直起身子,他之前也没听有什么具体要求。
金馆长笑了笑,没什么特别的恶意,
“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你们虽然借我场地,也付给我钱了。但这个体育馆也不能完完全全都交给你们,只供你们使用。”
“我手里还有一批运动员,都是这一带想要练短道队小孩,现在这方圆十几公里也就我这一家正规格的冰场,小孩子也都还住在这边。他们的训练绝对不能跟不上。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丁教练:“这个我们知道,我们也没说将体育馆占据为己有……”
金馆长手一抬,示意让他把话说完,
“接下来就是我的要求,我也没什么其余的想法,我可以不介意媒体发现了然后追到门口做些什么古怪的事情,也不怕舆论的攻击。”
“我运动场里的小孩,都是些家里花完全部积蓄送过来当专业运动员的,我不可能让他们滚蛋。所以这个训练队时间安排,我给你们一个提议,这个提议你们同意呢,我们现在就签合同,明天就可以搬到宿舍开始你们的训练计划,”
“不同意呢……那就一切免谈,滚蛋!”
“……”
明清咬了一下内唇。
训练时间,她不怕任何困难,时间挤一挤,总是会有的。
“馆长,您说。”
金馆长:“白天,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这个时间段,不许你们用体育馆,我的学生大都是十一二岁的小孩,正在长身体,不可能让他们晚上训练。”
“所以白天七点到十九点,这个时间段,归我们。”
“剩余的,晚上十九点到第二天早上的七点,这十二个小时,体育馆的使用随你们支配,只要别给我砸了台子,怎么折腾都可以。”
“不是,老金,你这就不可以了啊——”丁教练捻了颗花生米,伸手,“晚上七点到第二天白天七点,十二个小时,这可是人体排毒的黄金十二时辰啊!明清每天至少要训练十个小时,你是打算让她在人应该睡觉的时间里去训练,第二天太阳晒屁股的白天再睡觉——”
金馆长:“那我的学生也是学生,他们也得睡觉。”
丁成栋瞬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脸色变得阴沉,
“一开始你并没有说这些。”
金馆长:“我一开始要是说的话,你们肯来?”
丁成栋:“那肯定不来!”
金馆长摊手,“那不就得了,怎么,不合作了?”
丁成栋有点儿生气,烈酒上头,放大了愤怒,说话冲了起来,
“老金,你这就太不厚道了,我们都付给你双倍的钱,况且就两个月,明清这状况我也跟你说了,她是要为国争光啊!就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你都不能忍忍……”
金馆长:“那没办法咯,你不同意,我们就免谈。”
“我就这一个要求,时间你们只能晚上七点到白天七点。哦对了,我还没把最开始更过分的那条给一并说出来,怕你们受不住。”
丁教练:“你还有什么要求?”
金馆长咂嘴,手指在桌子上慢慢悠悠敲,
“你们用完了体育场,要把冰面给我们铺好。我自然是对铺冰面没那么在行,我的学生也不能干这个苦力耽误训练时间。你俩更专业,你们用完后,七点之前,把冰整好!”
“……”
“……”
“……”
丁成栋当场摔了合同,妈的太欺负人了,他绝对不同意!明清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又是晚上训练又是压缩时间还得给他们铺冰,把他们当苦力吗!!!
“小清,我们走!”丁教练瓮声瓮气道,下了座椅,就要离开,“教练再给你找好的,我们不受这个气——”
全程都没出声的明清,却把剩余的伏特加往嘴里一倒,
抬起头。
伸手,压住了丁教练的手腕。
金馆长掀掀眼皮。
明清把头发往后一捋,头发长长了一些,大概到了脖颈,顺到后面去的青丝很快又倒了回来,七零八落散在额前,
眼角有点儿泛红,这酒到底是烈酒,还是会上头的。
“……”
“教练。”
明清张开嘴,醉意阑珊,是深思熟虑后的破釜沉舟。
她用澄澈的双眼,滚动着决绝的情绪,
对丁成栋一字一句道,
“可是,已经没有体育馆愿意接受我了。”
“我们,也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
“苦就苦,半夜就半夜,十二个小时,达到国家队的训练要求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苦难’二字怎么写,对我来说,只要能够得到场地训练,”
“那便已经是,上帝给我的最好恩赐。”
“……”
“教练,”
“我接受金馆长的全部要求。”
“我……没问题的!
*
体育馆所在的实际位置环境条件要比网络上能查到的还要险峻,那里真的常年飘雪,进入到深秋后气温基本上处于零下一二十度,出门不武装全套很可能耳朵都能给冻掉。
明清到达花仔县的第二天,就搬到了训练场一公里以外的宿舍楼。宿舍是平房,方便烧炕。这边暖气真的没有烧炕来的方便,刚好还有一间多余出来的房屋,之前都是用来放杂物的。丁教练住在男生宿舍区,跟金馆长住在一起,金馆长来这边后就也抛弃了曾经的富公子的生活姿态,铁了心要享受人世间之苦。
上午收拾好,下午明清开着馆长的小面包车去方圆几公里就那么一家的小卖部买了些日用品,回来时烧炕的柴火蜂窝煤都给送到了门口,明清转了一圈,没看到是谁送的,她提着进屋,心想这金馆长可真是口是心非。
专业定制的防切割服以及冰鞋也都在当天晚上就加工完毕,加急送到了冰场。明清的“荒野求生”版本训练正式拉开帷幕,每天晚上七点整,她吃完晚饭后准时到达训练场,换上衣服,将冰刀打磨好,踩着光滑的冰面一冲向前。
丁成栋的训练是相当地狱魔鬼级别。
开始训练后,明清每天都很拼命,把作息调整,几乎从晚上七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十二个小时,完全不间断地去训练。她一上来就全面进入备战状态,常常都能超额完成教练布置的任务,并且在完成后也不会离开,继续给自己加大训练队额度。这边白天用馆的小孩子们其实大都知道明清是谁,这个突然来借他们训练场的漂亮小姐姐,就是现如今短道速滑女子积分世界排名第一的大魔鬼!有时候晚上小孩子们下了训练,吃完饭,刚好赶上明清开始上冰,他们也都会成群结队跑过去看明清训练。金馆长不管,让他们好好看,有时候还会跟坐在旁边抱着电脑测数据的丁成栋一起,边给小孩子分解明清的每一个动作让大家都学学,一边跟丁成栋说明清哪儿哪儿数据有点儿不行。
日子一天天过,枯燥乏味,陪伴着的是一遍遍冰刀滑过冰面。这边环境是真的苦,洗手间设备虽然齐全,但经常容易冻了水管,一冻了水管就没办法,大家就只能去白桦林里的天然温泉打热水,买了口可以装热水的集装箱。但箱子只能用小推车手动拉,路很滑,开车去容易翻到雪里面。
拉水的活大伙儿一人一天,明清和丁教练来了后,也给按部就班排了班。明清的排班刚好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前一天晚上下了很厚很厚的雪,丁教练看着外面一片白雪皑皑,有些担忧地问明清要不要他帮忙去拉水。
明清却已经换好了衣服,推过来小推车,把集装箱的盖子盖上。
“没关系,我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