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看向她,眸色沉静,轻轻点点头。
苏酥:“这个地方是你的噩梦吧……你为什么要回来?”
林远转头继续看着脚下的路,走了几步,她淡淡道:“你说的没错,这地方是我的噩梦。”
两人走到流水淙淙的小河边,在一块大石头上并肩坐下,抬眼能望到层层林海外面最后一抹橙红的夕阳。
“爹妈在我小时候就死在广州一个雕石头的厂子里了,我外婆识几个字,虽然一辈子在农村,却希望我能走出去,不是像我爸妈一样出去打工,而是体体面面考上大学,体体面面在城市立足,所以她对我的学习很重视。”
“那件事出了之后我精神几乎崩溃了,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我不听外婆的话跑出去打工,在成都一个火锅店当服务员,不用外婆再苦口婆心地劝我,半年后我就回来继续读书了,好在来年我就考上县里的高中,从那时起就几乎不回村里了,放假的时候我也住宿舍,只过年回去陪我外婆几天。”
“我高中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拼了命地读书,隔几天就做一次噩梦,醒来更用功的读书,我考上了医科大,是那年县里的高考状元,上大学之后我就再也没回过这里。我读研时认识了王卓,很喜欢他,但是不敢和他谈恋爱,因为我觉得那件事是需要向恋人坦诚的,但我不想说。”
林远弯下腰伸鞠了捧清澈的河水,看着手里的水再从指缝间流回河里。
“我好像一直在跋涉,潜意识里一直在逃离那个噩梦,看到彼岸温暖的灯光,还是停不下来脚步,直到研二那年外婆去世了,我不得不回到村里,我久久跪在外婆的灵堂前,和她冰冷的尸体隔着无法弥补的遗憾。”
“院子里有她给我种的西红柿,辣椒,小白菜,她死了,我爱吃的菜还在长,她给我泡的青梅酒在堂屋那个大方桌上摆着,每年她都想办法让人给我捎两大瓶过去,供我们整个宿舍的女生喝……”
苏酥不知不觉眼眶红了,她也有个想回却又不想回的故乡。
林远吸吸鼻子,声音轻轻柔柔的,是南方女人特有的软糯声线,可苏酥知道,她的坚韧是苏自己无法想象的。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自己从前的卧室,不出意外做了同样的噩梦,可早上醒来我却觉得那个噩梦对我的困扰程度和从前有些不同,噩梦还是噩梦,它没有变,是我变了。”
林远看向苏酥,淡淡说:“你如果也有想要摆脱的噩梦,不是躲着它,而是容它睡在你枕侧,它不会变,你会变,变得有一天对它视若无睹。”
第四十一章 并不是她对什么人喜欢到患得患失,而是她对爱情的态度就是患得患失。
夜里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苏酥躺在床上睡不着,耳畔是江以北均匀沉缓的呼吸。
脑子里还是林远在河边对她说的那些话。
“第二天家里来了个意想不到客人,是王卓,他背着双肩包,风尘仆仆站在我家院门外,我从灵堂里看到他,朝他飞奔过去,我和外婆的遗憾已成定局,我和他的遗憾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把从前的事原原本本讲给王卓听,他听了之后,说了和你一样的话,他说我很棒,是他见过最棒的女孩。”
苏酥看着黑漆漆的窗外,细细密密的雨点打在床边的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让人不知不觉听得着迷。
“外婆活着的时候我不回家,她去世之后,这个家不知为什么变成牵肠挂肚的地方,我和王卓工作后过一阵子就会抽时间回来,打扫卫生,照料院子里外婆种的那些菜,打理外婆的小果园。”
“我们从鱼塘里捞小鱼,做外婆从前给我做的鱼丸汤,端午节包她从前给我包的肉粽,过年用糯米包她从前给我包的大汤圆,刚开始我做不出她做的味道,后来慢慢摸索出来了,我断掉的人生好像慢慢续上了。”
“村里劳动力几乎都出去打工了,留下老人和小孩,老人像我外婆一样孤独着走到人生终点,孩子在这么美的地方,却不知道生活是美好的。”
“很多人都在寻找这一生忙忙碌碌的意义,我也不例外,我坐在诊室帮人疏导心里的淤堵,说起来也是一份意义匪浅的工作,可还没有到人生意义的层面上。这里是我噩梦开始的地方,也是我所有梦想万川归海的地方,我发现我的梦想都和家乡有关,它是沧海遗珠,连被它养育的人都无视它的美好,可我却看到了它的希望,就算那个噩梦横亘在我们之间,也挡不住它对我的吸引力。”
“所以我回来了,我不能因为恐惧什么而放弃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一个人如果能遇到让他觉得有意义的活法是件幸运的事,更幸运的是王卓对生活的理想我是一致的,他不喜欢大医院快节奏的工作和生活,他很早之前就想要一个小院一壶清茶的日子……”
苏酥翻了个身,面朝江以北。
他背对苏酥侧躺着,头发短硬,肩颈线条硬朗结实,睡着了都很有男人味。
苏酥心里想着,自己有没有真正想要的东西呢?
当然是有的,她想写出不朽的故事,如果做不到不朽,能让她赚很多钱也是可以的。
可只有这些,是否和林远一样觉得这辈子值得呢?
苏酥呼吸绵长,安静得几乎可以融进一室黑暗里。
可她今晚的心却一点也不安静,总有一丝东西让她不能平静入梦。
不够的,即使写出不朽的故事,苏酥仍觉得是不够的,不够她人生无憾。
苏酥忽然伸出手,做了一个自己觉得不可思议的动作。
她轻轻抱住了江以北,脸贴在了他肩上。
她闭上眼睛,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午夜里,试着感受一下除了名利双收之外她想要的东西。
男人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皮肤凉凉的,贴了一会儿,皮肤下面的温度透了出来,苏酥的脸颊开始觉得暖烘烘的,心却一直热不起来。
苏酥想起妈妈,她曾经用那首最浪漫的事总结自己的爱情。
其实也有一首歌,里面的两句歌词戳中了苏酥对爱情的心态。
那首歌是林忆莲的至少还有你。
“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并不是她对什么人喜欢到患得患失,而是她对爱情的态度就是患得患失。
All or nothing,容不得半点瑕疵。
可惜人不可能一天过完一生,就算可能,她也舍不得为一个人把一生变成一天那么短。
所以这个问题是无解的。
苏酥拿开环在江以北身上的手,轻轻翻了个身,继续面朝窗户,她听着雨声,渐渐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江以北还是去破庙,动手画另外一面墙,苏酥没出门,在房间里继续写剧本大纲。
她发现在悬疑故事里探讨人性其实是件难度很高的事,人性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你层层铺垫处处伏笔,架设起一个扑朔迷离的精彩案件,最后如果只是告诉观众人性有多不堪,故事就挺没劲的,像是用一只极尽繁复精美的大盘子盛了一勺剩饭端给了观众。
“黑暗的尽头还是黑暗……那我为什么还要写黑暗?”
苏酥边想边随手打下一行字。
她写不下去了,回头看自己给每个角色写的人物小传。
快到中午时,家里来了几个小访客,是昨天那几个小朋友,站在院子里叫她的名字。
苏酥从房子里走出来,看到谢兆朋手里拎着个大号的塑料水壶,脸被晒红了,满头大汗。
谢茗茗拎着一兜苏酥不认识的果子,小脸也晒得红红的。
李放林也没空着手,手里拎着一大兜叶儿粑,看上去让人很有食欲。
苏酥连忙让他们进屋来,从冰箱拿出冰镇饮料给他们喝。
谢兆朋顾不得喝冷饮,他把塑料水壶递给苏酥。
“姐姐,这是昨天我们说的那个山泉水,你尝尝,可好喝了。”
苏酥惊讶地问:“你去山里接的?”
谢兆朋点点头,目光里有按耐不住的期待,眼巴巴等个好评似的。
一来一回需要半天,这小孩是多早进的山……
苏酥心里五味杂陈,连忙从餐桌上拿了个杯子,倒了满满一杯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
“好喝吗?”
谢兆朋眼睛亮亮地问。
“太好喝了,真的有甜味。”
苏酥其实是个有点轻微洁癖的人,净水器里接出来的水都习惯烧开了晾凉再喝。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边喝边说:“真的很好喝。”
谢兆朋展颜笑了,按耐不住脸上的小得意。
苏酥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很不喜欢语文课,成绩一直很一般,小学四年级时班里换了语文老师,是个年轻漂亮的大姐姐,有一次表扬了苏酥写的作文,苏酥从此以后就变得很喜欢上语文课,期末三科考试语文拿了最高分。
她入了文字工作的行业,多多少少是受了那个语文老师的引导。
谢茗茗也不甘示弱,拿起一个果子掰开捧给苏酥。
“姐姐,这是我们昨天说的八月果,我早上和我哥一起进山找到的,你尝尝。”
苏酥忍不住摸了摸谢茗茗的小脑袋瓜,笑着说:“谢谢你们啊。”
她接过果子,咬了一口厚厚外皮里面的果肉,籽有点多,甜丝丝的,回味很特别。
她边吃边说:“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种味道的水果。”
谢茗茗也笑了,也有点小得意。
李放林拿出一个叶儿粑给苏酥,也是一脸期待地等着苏酥品尝。
苏酥笑着问:“怎么拿这么多?”
李放林表情腼腆下来,“我妈今天早上做的,让我多拿点给你,说难得城里人瞧得上农村人的东西。”
苏酥尝了一个叶儿粑,粽叶清香,糯米甜软,炒熟的肉馅和芽菜做成的馅料油香油香的,口感和味道都很有层次,是在各地美食街上绝对尝不到的美味。
她眼睛亮了亮,很快就把一个叶儿粑吃完了。
“好吃,我在别的地方也吃过这个叶儿粑,但是都没有你妈妈做的好吃,替我谢谢她。”
李放林小脸肉眼可见的红了,小胸脯不知不觉挺了起来。
苏酥笑着看向他们,“我说的吧,你们这里真的很好啊。”
第四十二章 我会回来喝你煮的茶,吃你做的樱桃酱,傍晚坐在你家院子里,和你喝杯青梅酒,聊到星星都出来。
苏酥又拿了些零食,和三个小朋友一起把吃的喝的拎到破庙,叫上江以北,五个人一起在大槐树下吃了顿野餐。
吃完饭三个小孩蹲在地上仰着小脑袋瓜看江以北画墙绘,谢茗茗太好奇了,凑到墙跟前摸了摸刚涂上颜色的一只九尾狐,江以北低头看她,小朋友吓得连忙缩回手。
江以北问她:“想试试吗?”
谢茗茗点点头,看江以北的目光像在看天神。
江以北涮好三支笔,三个小孩一人一只。
他蹲下来,在墙绘的底部画了几朵雪白的木槿,谢茗茗眼尖地指着小花叫出名字,“这是软茎花,可以炒着吃。”
江以北又画了几朵黄色小花,表面还带着细细的绒毛,谢兆朋兴奋地说:“这是鼠曲草。”
江以北接着画了几朵玫粉色的小花,李放林认得,说:“这是醡浆草。”
江以北又画了几朵蒲公英,小雏菊,狗尾巴草,三个小朋友兴奋地一一叫出花花草草的名字。
江以北画完对他们说:“该你们了,下面一层需要很多这样的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