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不回自己的,殊途同归,也不过是跟程蝶衣一个下场。
这些她都来不及想,只知道这戏院十年才招一回,选上了那就是件好事,自十岁开始就日复一日地练着功,手中有热汤,头顶青璃瓦,将来往好了想,没准将来还能读个大学。
总归是能保自己一条活路的。
想到这,她也就似懂非懂地给自己对付过去了。
她不懂什么红不红,只想做好本分。
空气安静几秒,陈子夜已经紧张得攥紧西装衣领,抬了抬衣服,小心说:“衣服被我弄皱了,待会儿如果要穿,您不介意的话我帮您熨一下?”
“有劳。”
“应该的。”陈子夜从里室拿来一般熨斗,就近铺平衣服时,摸到衣料是犹豫开口:“……这种料子能直接熨吗?”
梁季禾犯愁地笑笑,“这我还真不知道。”
“那我试试吧。”陈子夜比了比位置,没好下手。
梁季禾瞥见,靠近她一步,随手指了一处,“熨吧,没那么讲究。”
陈子夜看他一眼,目光迅速回到衣服上,说行。
没一刻钟。
见范师傅电话打来问人在哪里,陈子夜再次同梁季禾道谢,赶忙收好熨斗,系好绒布袋,往门外走了两步。
已经晚上十一点多,十二月的慕城已经黑透了,暮色聚合在枝头,时不时一点疏淡的光从斑驳的树影上跃起,微见星月。
“……梁先生。”
她回头迟疑地说了声:“今晚我晕倒的事,您别跟我师傅说,行吗?”
梁季禾轻笑,冲门外抬了下眼,示意她放心回去。
人刚走,范师傅就风风火火赶过来,正面撞上陈子夜,草草打了个照面,话都没听完就见她快步往楼下走。
范师傅眯着眼看了看她身上落下的吊灯碎光。
“梁先生,实在是招呼不周,还是您面子大,业内外来了太多贵客了!”范师傅还在积极寒暄,见梁季禾眼光迟迟留在楼梯上,试探说:“她是戏院最小的徒弟,可是冲撞了您?她年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
“陈子夜。”
范师傅闻声一怔,“是,是她,就是如汀师妹最喜欢的那个小姑娘。”
无意提到梁季禾的母亲,范先生心头一紧,自知失言。
但梁先生那双眼,确实容易让人想起他的母亲——姜如汀。
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见梁季禾迟迟不出声,范先生摸不准心思,看眼色开口说些场面话:“梁先生,这些年多亏了你了,没有你,这一园子可怜姑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更不要说还有重映名剧推广昆曲这一天了……”
“哪里。”
“尤其是子夜,她当年有如汀师妹护着,学到她三分,已经是福分。”
梁季禾问:“她上过台了?”
“是,她是一直给梅汀唱小丫头春香的。”范先生话接话,“梅汀您知道吧?就那《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唱了这么些年了,始终是她唱杜丽娘,身段、嗓音旁人都没得比,咱们家培养出来的角儿红是红得有道理的。”
梁季禾淡淡说:“嗯,长得倒是标致了许多。”
见梁季禾关注点不在梅汀,范先生赶忙着多说几句:“可不是,算算得有八年了,她个头高了许多,人也瘦了许多,刚来那会儿可是个小胖墩,园子里就数她最贪嘴,变化最大。她这模样和身段,也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梁季禾微微点头,“嗯,好好练练。”
“就是人性子淡了点,不爱出头,也就勉强能完成演出任务,平日里也不怎么爱说话,但是手脚勤快,哪里需要她她就搭把手。”
厅内曲调声起,范先生给媒体安排了个片段表演。
恰好是《醉扶归》这一折——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梁季禾没接话,昆曲方面的事情他不专业,只随着曲调幽幽掀了下眼皮,往楼下的那人身上看,她穿得严实,一条黑色紧身针织长裙,不露任何,却难掩细长的双腿,走路也不带随时要弹唱的“腔调”,跟他以往见到的女人不同。
她只静静地站在后台后场,也没同人说话。
岁末还没有下过雪,却有一层丝绒的光,勾勒她曲致的线条。
她披着的大红色羽绒服款式有点呆板,却不显旧,逐渐隐没在以枯枝败叶为衬的银黑画布之中,静静站立,最后目之所及之处只剩枝头一点血红。
仿若隆冬已过,腊梅初绽。
是春色。
闻声,范先生催促说:“戏要开场了,咱们也下去吧?”
梁季禾摸了摸袖扣,慢慢说好。
作者有话说:
我胡汉三回来啦!一晃五年,大家生活还顺利吗~!
看文愉快,友好快乐,多多支持,这次也是写给喜欢的人看!
第2章、快递
昨夜只是范家戏院旧戏新绎的启动礼,却热闹得像庆功宴。
席上先有剧目打样,后来续上一些三三两两的攀谈,音乐也从耳熟能详的昆曲选段,变成了昏暗摇曳的慵懒慢调。
从傍晚开始一直喝到凌晨才结束。
众人回到戏院已过凌晨,太久没有这样酣畅的机会,一整夜宿舍楼里都有声响,吵得陈子夜没怎么睡好,头闷在被子里出了一身汗。
早上起来嗓子倒还清爽,手脚有点乏力,咳了几声。
六点晨练是范师傅定下来的规矩,八年,日日如此。
只有大年初一可以偷个懒。他自个儿也遵守,旁人更是没得说。
照常练功,多为基本功,各自练各自的,不允许嬉笑打闹。
到傍晚结束。姑娘们分三行站,固定站位,照例听师父和指导师叔训话。
范先生站在最前,捏紧马褂袖口,顺着熨烫的折痕往上摸,神情严肃:“今天大家的精神头倒是都不错,原因想必也不用我多说,《荆钗记》、《长生殿》多个曲目都在选角,自由选报,填好了就赶紧交上来。但也不是真就由着你们胡来,都先掂量掂量,看看自己够不够格儿,别上了擂台再出洋相。”
说完往几个管不住嘴的女孩儿那侧瞥了一眼,哂笑道:“另外到定角之前,每天都要测量记录身高体重,我倒是要看看哪位角儿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
“啊……”一片哗然。
范先生正色道:“啊什么?”
喊得最大声的人急急噤声,还冲着子夜吐了吐舌。
范先生松开衣袖,手背拂过腰侧,遒劲往后一拉扯,大步上前,“观妙,你啊那么大声,你有意见啊?”
观妙连忙摇头,“没有!”
“没有你话那么多……” 范师傅睥她一眼,习以为常地罚她,“你跟子夜留下打扫卫生,其他人该吃饭就吃饭去吧,不过都给我称着斤两吃啊——”
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人群散了。
等人走远,陈子夜只擦了把汗,就端起盆准备去院子里接水。
观妙撑开腿坐在一边,抱怨说:“师父就知道罚我们俩!”
陈子夜微愣了一下,偏过头看她一眼, “你还敢说……”
“大不了被罚倒立,加练,打扫卫生,出门跑腿,从小到大不都习惯了?”
见她不拿处罚当回事,陈子夜无奈笑笑:“我陪你受罚都陪习惯了……”
“那谁让我们俩是八年都住同一屋的亲姐妹呢!”
陈子夜冲她舒心地笑了下,确实是。算起来她是观妙师妹,小她一岁,也晚一年进戏院。但观妙个子高,一直唱反串,进步快,也没人可替。
一园子姑娘都在练旦行,独独观妙一个反串。
戏份重,但人不火,观妙心里憋着一口气,这些只有最要好的子夜知道。
见陈子夜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擦练功房里的泡沫垫,观妙也坐起来,拧了把脏毛巾跟她一起,被凉水刺激地一缩手,“这么冰的……”
“你容易冻手,我来就行。”
观妙没听她的,几根手指捏着抹布胡乱擦地,问她预备报什么角色。
陈子夜如常语气,“不报。”
“不报?”观妙拿肩膀撞她一下,“机会难得啊!要论资排辈,什么时候咱们俩才能出头啊?我可能还好点儿,你可别浪费你这张漂亮脸蛋儿啊。”
陈子夜没所谓地笑了笑。
观妙却停下手里的动作,往窗外一指,“将来总有一天我要从这里出去,变成家喻户晓的女主角,要是有人看上我,愿意把我娶回家当阔太也行!”
“行——这位阔太,麻烦让让,我还得继续收拾。”
“糊弄下得了,打扫卫生又什么要紧,你啊……”观妙啧啧两声,惋惜说,“多好的模样和身段,明明是小姐的身子,却天天做着丫鬟的事情!昨天在宴会上你就没多认识几个朋友?!”
“没。”
“也没跟你搭讪的?不能吧?不过我昨晚好像都没怎么看见你。”
陈子夜眼睫不自然地一眨,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露水一般,难以描述,顿了顿才回:“只认识了一个,不过也不算认识,说是师父的朋友。”
“哎呀,哪个不是师父的朋友,有一个算一个,昨晚能来参宴的人可都是非富即贵!”观妙拉起陈子夜的手,郑重地捏了一下,“我可没跟你说笑,这些人听得懂昆曲的没几个,各怀鬼胎,常来光顾戏院的男人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没关系,愿意捧咱们就行,撞上一个真心实意的那就是血赚!”
陈子夜没了表情,低头继续擦地。
观妙实在没耐心等她干完活儿,知道催促她也没用,便说自己例假可能要来,小腹有点不太舒服,一溜烟儿先跑回了宿舍。
—
自那以后的一周,陈子夜还是按部就班地训练,除她以外,其他人陆续提交了选报表,如琥珀拾芥,所有人陷入默契不提的尴尬。
只有陈子夜还好,她那张选报表还放在宿舍桌子上,一直空着。
范先生也早已预料到了一般,趁练功结束训话的功夫,吩咐子夜今天去打印一些新的试戏片段,让她把自己那部分台词早早练熟,好为其他人搭戏。
陈子夜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