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着,扣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还随着音乐的鼓点敲了敲。
到达“唐家”后,路西加先带付河去会客厅登记。贺岩惊讶于她返回的速度,在听完路西加的解释后,又连声向付河道谢。
“不用客气,车虽然修好了,但还是再开去检查一下比较好。”付河顿了顿,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路西加,“不然,不安全。”
“肯定的。”贺岩应下来,付河这才放心地跟着路西加去了她的工作室。
他们走的路还是上次付河乱走的那条路,不同的是,这次路西加带着他绕过了光秃的草坪,到了院子里的另一栋楼。
“屋子里比较热,外套可以挂在这边衣架上。”进屋后,路西加指了指靠墙的衣架,对付河说。
付河依言将外套脱下,挂好,随后注意到路西加已经取了一个发圈,将头发扎了起来。
路西加取了碘伏棉签和创口贴,示意付河伸出手。
那处伤口不大,要是从前的付河,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样微不足道的疼痛。可此时,当他顺从地露出自己的伤口后,那处伤口被轻轻擦拭,覆上一块创口贴,稳妥地保护起来。
这是挺新鲜的体验。
付河不自觉地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摸了摸那块创口贴。
“诶,”路西加瞧见,出声提醒,“别碰。”
付河微微一愣,听话地缩起了手指。
路西加的工作室和付河猜想中的差不多,满屋子的线稿、半成品,虽然数量很多,但整理的井井有条。付河环视一周,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件成品或图片。角落里有一排CD架,很自然地吸引了付河的注意力。
架子上的CD种类很多,古典音乐也有,流行音乐也有。而流行音乐的唱片,似乎都属于几位老牌歌手。付河走过去,一张张看过来,直到看到两个熟悉的专辑名字,目光才停住。
纪子炎一共出过两张专辑,路西加竟然都买了好几张,付河一时间不知该羡慕纪子炎收获了路西加这么高的关注度,还是该高兴两张专辑都是出自他之手。
“刚刚在车上就发现,你好像很爱听老歌。”
路西加原本正低头整理准备给付河看的资料,听到付河的话,便循声望过去。这一望,却使得她有一瞬间的怔愣——付河半仰着头,老旧唱片反射了阳光,不大的一块,刚好落在付河脸上。
路西加缓了缓神,点点头:“贺岩经常说我,听的歌和外表不匹配。”
付河笑了:“那你应该看看我的歌单,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歌爱好者。”
“那……可以看么?”
这样的一句接话,是付河和路西加都没想到的。
事后路西加回想起来,也还是没搞明白,自己怎么会如此主动地要去和别人建立联系。她猜,或许是因为那时刚好有一束光透过窗纱照到付河的身上,付河抬头仰望着CD架的样子,像极了港风电影里的画面。
路西加从付河的身上看出了一种强烈的怀旧的感情。她不知道他在怀念什么,是那时的音乐,亦或是某一个人,但她在那一刻的确清晰地体会到了。那情感浓烈鲜活,缠绕周身,却被深藏于平静无波的湖水之下。或许只有伸手探至湖底之时,才能触碰到那滚烫的边角,然后被烧得彻底。
“当然可以。”像是感觉到了路西加的尴尬,付河很快说,“方便的话我们加个微信吧,我可以把歌单推给你,做衣服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们联系也方便一些。”
两人都掏出了手机,因为距离很近,脑袋又凑在一起,所以,尽管付河并没有想要偷看路西加手机的意思,却也在低头间,瞥见了她的手机屏保。
漆黑的背景下,有一朵烟花绽放。
付河愣了愣,不自觉捏紧了手机,盯着路西加的头顶看了很久。
付河从很久之前开始,就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会以年份和季节命名一份歌单,记录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喜欢的音乐。那天回家之后,他本想挑一个最经典的,但考虑再三,还是选定了自己最近的歌单。
路西加是在临睡前收到了付河的消息,歌单的名字为“2018年冬”。伴随歌单而来的,还有付河的两条消息。
“今日歌单。”
“晚安。”
路西加点开,设置顺序播放,然后回复:“谢谢,晚安。”
付河看着屏幕上在普通不过的四个字,将手机甩在胸口,向后仰躺在了椅子上。他呆呆地望了天花板好一会儿,突然起身,从一旁柜子的抽屉里取出路西加送他的那个烟灰缸。
付河是有烟瘾的,尽管这两年已经在尽量克制自己,但始终戒不掉。他点了一支烟,烟草完全燃尽之前,将烟蒂摁在烟灰缸里,旋灭。
又窝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他才拿起烟灰缸,想要将里面的东西清理掉。但将灰烬倒进垃圾桶,反复将烟灰缸擦拭几次后才发现,被方才那支烟烫出的痕迹,竟然是清理不掉的。
而另一边的路西加已经将歌单循环听了几遍,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又在某一句深情的副歌里迷迷糊糊地醒来。
摸到枕边的手机确认时间,那张已经用了许多年的烟花屏保上,显示的歌曲是那首她也很喜欢的《漂洋过海来看你》。
她习惯性地用拇指摸了摸那朵烟花,然后忍着困意,将这首歌听完,才摘下耳机,沉沉睡去。
付河在这晚失了眠,他在床上躺了半天,脑海里那张烟花的照片却一直挥不去。天已接近破晓,原本寂静的窗外起了鸟叫声、街道清扫声,付河又翻了个身。他睁眼望着透进迷蒙光线的窗户,迷迷糊糊地想,得买辆车了。
第5章 “我试试慢慢戒了吧”
虽然一晚上几乎没睡,但早上听到开门的声音,付河还是很快清醒了过来。他简单洗了漱,随便套了件长袖便出了卧室。
“哥。”普天林正在厨房忙活,回头见着他,指了指餐桌,“给你带了包子。”
“嗯。”的确饿了,付河抬手,压了压有些肿的眼睛,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他看了眼时间,问:“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不上课?”
“研二没课了。这不是刚拿了一笔奖学金,赶紧过来给你买点包子吃。”
付河正拆着塑料袋,听见这话,挤出一声轻笑:“拿了奖学金就给我买袋包子?”
普天林利落地弄了锅鸡蛋汤,盛了两碗端到桌上。他往付河对面一坐,两只手臂叠到桌上,笑着问:“那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听着这不小的口气,付河咬着半个包子,含含糊糊地道:“买辆车吧。”
“那我可得再攒攒,哥你再给我两年时间。”
“逗你,赶紧吃饭。”
普天林带的包子是付河最爱吃的那家灌汤包,皮薄馅大,还兜着烫舌的汤汁,趁着热一口咬下去,只觉得一直到舌根都是香的。付河一口气吃了五个,肚子里不那么空了以后,他拿过原本放在一旁的手机,点了两下,进入一个直播间。
熟悉的音乐从蓝牙音箱里淌出来,普天林早就在付河这把这首歌听了千万遍,忍不住跟着哼了两句。
“哥,你直播间现在有人听吗?”
付河低头看了看,回道:“八十三个。”
“不少啊,这大上午的,还是工作日。”
这直播间是很久以前开的了,说是直播,其实付河既不出镜,也不说话,就是在直播间里放一些平时听的音乐。一开始的时候根本没人,就付河自己随便放着玩,后来偶尔会有人点进来,许是因为直播间的音乐好听,几年下来,竟然也积累了不少听众。有人说这个直播间像个品味不错的小电台,平时无聊的时候听一听,做事情的时候当当背景乐都挺好。
付河听曲子的口味很杂,直播间里各种风格的曲子都会放,但有那么几首曲目似乎得到了主播明显的偏爱,比如,现在这首《明天会更好》,就是每天开始和结束直播时必放的曲目。
“哦对了,”普天林瞄了瞄付河眼色,觉得他哥现在看上去心情还不错,于是试探性地开口,“哥,我找了个实习。”
“实习?你有空?”
“有,也跟老师说了,不耽误学习。我也是为了锻炼一下,提前积累点工作经验。”
“嗯。”这些付河不大懂,也就没有再发表什么意见。
“实习有工资,加上现在在实验室干活老师也会给点工资,哥,你就别往我家里打钱了,我爸说家里钱也够用。”
又是这老生常谈的话题。有时候付河拿普天林这股韧劲也是没办法,这孩子打从上了大学开始,就一直没停过打工,饶是付河说让他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辛苦,钱可以以后再挣,普天林也根本不听。他们为这事争过几次,后来付河退了一步,答应只要普天林不要影响学习、不影响健康,怎么折腾都行。
“行了,别天天操心那么多。我现在又不缺钱,你那点钱,给自己买点吃的穿的,别天天凑合。”
“哥……”
普天林还要再说,付河却已经抬了抬手,示意他赶紧闭嘴吃饭。
吃完早餐,身体里晚睡的疲惫感却像是还没褪去,付河于是起身,到客厅拿了烟和打火机。普天林瞧见他又开了窗,点了烟,朝后倚着椅子嚷道:“哥,你怎么又抽烟?别抽了,对你身体不好。”
“没事,”付河靠着墙,淡淡说道,“现在抽得不多。”
不知是因为烟气还是冷风的刺激,尽管已经极力克制,付河还是忍不住咳了好几声。躯体震动间,甩下去的视线刚好落到那个安静卧在手上的创口贴上。
“你看你看,你看你又咳嗽了吧?我还是建议你赶紧戒了,”普天林见状,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哪有你这样的,医生都让你戒了,你还抽。”
捏着烟的手转了转,使得那个创口贴正向上。
付河的手并不好看,其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疤、老茧,丑陋的痕迹太多,有的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那块创口贴掩着小小的新伤,混在一片过往的泥泞中,看上去就像是给站在冬夜大雪中的人裹了条围巾——看似是螳臂当车,根本不足以抵御风寒,但只有雪中的人知道,围巾裹住了一处最柔软的要害。
目光在创口贴上停了半晌,付河回身,低头,将烟摁在了烟灰缸里。
他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手,一转头,瞧见普天林夹着半个包子,正直直地看着他。
“看我干什么,吃饭。”
普天林眨眨眼:“哥,你这是怎么了?”
付河瞥他一眼,没说话,拿起手机,翻看微信上的工作消息。
这么多年,普天林早就习惯了付河不搭理他,自顾自接着说:“你竟然真的把烟掐了?”
付河抽烟这个事,普天林没少说过,可他也知道,他哥太累,特别是以前,不抽根烟真的很难坚持下来。所以尽管普天林一直锲而不舍地唠叨,但也没指望过自己的话能让付河真的把烟戒掉,只不过是想着这样时常提个醒,付河好歹能少抽一点。
付河正给谢其瑞回着微信,屏幕上方忽然弹出来一条新消息——“这两天有空来量一下尺寸吗?”
想都没想,付河第一时间点开和路西加的对话框,给了对方一个肯定的回复:“随时可以。”
回完这条,付河迟迟没有退出聊天界面,又开始盯着路西加的头像发呆。路西加的头像依旧是那日看到的那张壁纸,简简单单的一朵烟花,甚至,若是点开大图,会发现那张图片并不清晰。它不是高端相机拍下的艺术照,而更像是匆忙之下,用手机留下的一个抓拍。
“哥?”一旁,普天林又唤了付河一声。
“嗯?”付河猛地抬头,反应过来,“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竟然真的把烟掐了,以前可是我怎么说你都不听。”
“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后,付河看回手机屏幕。发出去的消息得到了一声轻轻的应答,一个“好”字,却好像能一下子扫清所有的疲惫,比烟还好用。
静了片刻,付河说:“我试试慢慢戒了吧。”
“啊?”
因为纪子炎的演出服要得还比较急,路西加决定先把手上的加急订单处理一下,之后便可以着手开始设计。
路西加的小助理叫田柚,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还处在对追星较为狂热的时候。在接待过纪子炎两次后,她终于忍不住问路西加,她们以前是怎么认识的。
在田柚的印象里,在纪子炎出现之前,路西加从来没有过除了同事之外的朋友。她倒是看到路西加买了许多纪子炎的唱片,但她那时只是单纯地以为,路西加同她一样,是纪子炎的粉丝罢了。
路西加正低头,给一束蝴蝶扣做最后的修边。小小的盘扣看似不起眼,却是精致非常。真丝布斜裁,然后刮浆、阴干数遍、缝线……这样一个小点缀,却经历了许多道工序,沉淀了许多昼夜。路西加从做第一件旗袍开始,就坚持要自己做每一束盘扣,她享受这个锻造美丽的过程,每次都做得认真。
“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她小我几岁,小时候……”她没抬头,轻声说,“我们一起学过跳舞。”
“对啊,”田柚恍然大悟,“子炎也学舞蹈,虽然……”
贺岩就坐在一旁看着路西加干活,听了这话,立马瞪了田柚一眼。
被冲昏了头的田柚也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她赶紧停住话语,轻轻用牙齿咬了下舌尖,懊恼自己的失言——在成为路西加助理的第一天,她就已经被贺岩告诫过,千万不可以在路西加面前提和舞蹈相关的字眼。
路西加埋着头,田柚和贺岩都看不清她的脸,也无从猜测她现在的心情如何。但她一直没再继续说话,屋子里只有很轻的剪刀合拢声,使得两个人心里都有点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