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越走越近,余葵一时都不知道先紧张还是先松口气。想半晌,才傻乎乎冒出一句,“你怎么又回来了?”
“公交车站走反了。”
时景没多言,顺着她刚才视线方向抬头。
“我想找人帮忙来着,”余葵羞愧为自己辩解,“但是这条路上的人都走太快了。”
时景按捺唇角:“看得出来。”
他脱下耳机和单肩包,解掉手表,本要一股脑扔在路边,大抵是人行道上的积灰叫他产生疑虑,转头交给余葵。
“拿稳了。”
他退后几米活动四肢,目测树杈的高度。老城区的林木长了几十年,主干低处多余的枝丫早被修理得干干净净,至少四米的高度没有借力点,
“你会爬树吗?”
毕竟是个城里孩子,余葵一见他的架势更急,“不然、不然你帮我看着,我去找把梯子——”
说话间,他已经动起来。
修长的四肢舒展开,像一只爆发力极强的原始猫科动物,借着惯性迅捷且矫健地攀爬到差不多一层楼高的位置,左边臂膀斜探出去,轻松抓稳因惊恐而瞬间松爪的小猫。
余葵的“吧”字才吐出口,少年已经将猫放肩头,顺着大树主干利落滑下来。
一手交猫,一手还包。
他们之间距离很近。余葵能清晰闻到他身上的洗衣液香味,松垮的卫衣领子在他倾身时露出半截清晰性感的锁骨。
杀伤力太大,且后劲绵长。她脑子里奔流汹涌,嗡嗡鸣啸,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眼神管理就要绷不住了,多亏小奶猫左一声又一声,把她喊回神。
它饿得瘦骨嶙峋,在掌心瑟瑟发抖,公园里本身有很多流浪大猫,游客会给它们投食,余葵本该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就此离开,但猫紧紧依偎着她虎口,扒着大拇指呜呜喵喵。想起包里还有半根吃剩的火腿肠,她回头扒拉出来,小块小块掰碎。
时景走在前面,她就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把火腿肠放到掌心喂猫。
已经走出公园范围。
少年回头,见她还抱着那只猫,诧异道,“你想把它带回家?”
余葵下意识摇头,顿了顿,又飞快地点了一下。
“它还那么小,饿了这么久,如果把它放回去,可能活不了。”
她显得为难,像是害怕家长责备的孩子,走了几步又小声解释,“我有一只猫,小时候被大人骂,我就抱着它躲起来,有一天它跑丢了,再也没找着…我只是觉得,它和我的猫很像。”
林荫道下,少年看着女孩眼睫低垂,半晌没说话。
“我也丢过一只猫。”
他若有所思,声线放得很缓很低。
余葵没敢接,她不确定他究竟是在对她说话,还是自言自语。但毫无疑问,这是她整个假期情绪起伏最大的一天,目送时景离开后,立刻虚脱瘫软在路边长椅上,全是紧张的!
缓过神,她擦去额头的汗,抚摸猫头,心有余悸回味。
少年的声音干净清透到像夏天的风在洗耳朵,他还擅长运动,四肢都被均匀的肌肉覆盖,跳起来充满蓬勃的力量感。高冷但善良,散漫却谦和。他有许多面,但仿佛每一面都烙在人心巴上。
和他相处的每一个瞬间,余葵都提心吊胆,但也心痒雀跃。
上课时间,余葵把猫暂时交给补习班前台的姐姐暂为照看。
傍晚回到小区门口,她才把小猫转移到书包,用好心学生提供的毛巾垫底,给它掏出一个呼吸口,推着单车,蹑手蹑脚偷渡回家。
桌上放着她爸留的饭菜,还是热的,人估计到院子里PK羽毛球去了。余葵今天可没空吃饭,小狸花一个劲儿抓书包,她迫不及待要回房间。
走到门口,身后的座机铃突然响了。
一遍一遍,似乎不打通不罢休。
余葵回头,望了一眼客厅挂历上画圈的日期。
她的脚步艰难地挪动,确认过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后,掌心攥了攥,擦掉汗迹,缓缓地,拿起座机话筒。
“余葵,收拾行李,我叫司机来接你。”
那边传来她妈简短冰冷的命令。
电话挂断,余葵静坐了很久,直到听见楼道传来叮铃哐啷的找钥匙的声儿。
在这儿住了一个月,她已经可以敏锐从楼道的脚步声中判断出哪一个属于她爸。走起来略快的,他做事性子比较急;但是声儿又轻轻的,他不爱打扰人,给邻居添麻烦;落地稍微闷一些,因为他穿皮鞋的时候较多。
余葵使劲若无其事地眨眼。
环视她住了一个月的屋子,周四到处都是她的东西,墙上还有她爸裱起来显摆她画技的静物图…如果当初父母没有离婚,她一直在这间单位房住到长大,或许,家就该是眼前的样子。
愁绪在门开的一刻收拢。
程建国挂起羽毛球拍,换鞋时随意朝里瞅了一眼,“葵啊,你怎么不先吃饭?”
“我先洗手!”
从卫生间出来,余葵凝重从兜里掏出两百块:“爸爸,这是我这两个周剩下的零花钱,就要开学了,还给你一起交下个月补习费吧。”
程建国刚喝半口水差点没喷出来,放下茶缸:“我不是就给了你三百,怎么剩那么多?”
余葵掰着指头算,“在学校吃食堂,开学充的饭卡还有剩,补习班外面的盒饭一份十块,水是从家里带的……”
除了吃喝,她一分钱都没花。
程建国十分头疼,“你年纪小小的,怎么能学抠门儿呢!”
余葵委屈,“咱们家不是没钱吗,这不又刚交了补习费…”
她就要搬回去了,两百块当然要补贴给贫困潦倒的爸爸。
父女俩就家庭财富的问题进行讨论。
程建国试图掰正她,“…咱家虽然比不上你附中那些同学富裕,但爸爸好歹是个外派工程师,供你上大学、读研究生,未来房子付首付…都是没有问题的,你对家里怎么会有这么深误解?”
什么?
是这样吗?!
余葵觉得自己被骗了,外婆一直教导她,爸爸妈妈挣钱不容易,家里经济不宽裕,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以至于到城里后,余葵还经常为贪嘴买校门口两块一个的大包子心怀愧疚。
感情她小时候兜里没零花,一个月才能舔一根五毛冰棍、夜宵吃炒腊肉剩的油拌饭、一块钱的福满多喝得汤渣都不剩的苦日子……
都是白受了吗!!!
余葵不信!
她眼泪汪汪:“你别骗我,我知道你的工资一大半都给我妈了。”
程建国叹气,“傻孩子,我还有奖金啊,工地项目组的奖金比工资高。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奖金和年终奖都存银行了,以后给你买房,当嫁妆。所以你放开花,你这样的半大娃,爸爸还养得起。”
他指尖够了够盘子温度,“这炒腰花冷了腥味重,我再去给你热热,先吃饭,吃完爸爸跟你商量个事儿。”
商量回东南亚的事。
余葵心知肚明。
她味同嚼蜡,吃完又在卧室磨蹭半晌,把眼泪都擦干了才出来。
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预设,也下了好几天决心,这次,不等程建国说话,她闭眼,率先一口气抢在她爸之前大义凛然道——
“爸,你放心去吧!你走了我也会好好学习,绝不浪费你在补习班交的学费,以后我尽量不会离家出走了,除非她们再冤枉我一次,不过走之前我会打电话通知你,你在那边不用记挂我自己好好的就行!”
她好像在对病危的老父亲病床前含泪许诺。
程建国没来得及消化,余葵又从背后掏出来张金黄色奖状。
“临别礼物,这段日子,我很开心。”
余葵的童年孤独到有点儿自闭,现在大了,也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没障碍地扑进父母怀里撒娇,连一句发自内心的赞美都要再三鼓励自己才能说出口,干脆给爸爸画了幅她小时候最渴望得到的奖状。
程建国同志:
在1997-2013的十六年期间,您起早贪黑、苦心挣钱、和蔼慈爱、厨艺精湛诸多方面齐头发展,被评为“余葵的好爸爸”。
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2013年10月5日
乖巧的余葵
男人浑身僵住。
在他缺席的那些时光,孩子也一天不差、宽容大度地计入了她的好爸爸表彰范畴里。作为一个离家几十年,自父亲离世那会儿起就没哭过的大男人,程建国哭了。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尽管如此,孩子也悄悄温柔善良地长了大。
他卷起奖状,背过身飞快抹掉眼泪,但藏不住微红的眼眶。
转回身,他道,“余葵,爸爸今天想跟你商量的事情是,如果我不回东南亚了,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如果你同意,我想跟你妈妈商量移交抚养权的问题。当然,爸爸也许不能把你照顾得很好,但会努力让你以后过得幸福一点。”
这是余葵没有预料到的发展了。
她怔了好久才想到,“妈妈会同意吗?”
“我会想办法让她同意。”
“那你的工作呢?”
“我前段时间就是在忙这件事,申请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今后就回到昆明局上班,你不用担心,大人都会解决好的。”
余葵兴奋得恨不得原地蹦起来。
大喜大悲也不过如此了,她几分钟前还沉浸在痛苦中,担忧回到谭家后怎么生活,自己考虑不周带回来的小猫该怎么安置,就这么一会儿时间,峰回路转,以后的人生全然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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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葵花生油:景神!你读过《麦琪的礼物》吗?
妻子为给丈夫买表链而卖掉了秀发,丈夫为给妻子买发饰,卖掉了珍爱的手表。两人不约而同做出了替对方着想的选择,就像今晚的余葵和她爸爸。
快乐是会传染的,时景发自内心翘起唇角,敲打键盘:“恭喜你啊,愿望成真了。”
打开台灯,光晕照亮床头柜上摊开的日记本。
花花绿绿的页面中,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贴着小葵初二上学期,在菩萨佛祖那里许愿无果后,找遍了整片田野才寻到的一小片四叶草标本。
这是四饼告诉她的偏方。
她用彩铅画了男人的剪影,然后在旁记录下一行小字——
唉,我不想告诉大家,漫画看够了其实也挺没意思的,如果爸爸能早点回来就好了。
女孩其实每次许愿都给了菩萨选择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