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茵茵的担忧不无道理,未出校的大学生和已经走进社会的男人,怎么看都是前者弱势。可是他们之间,就如同迟穗所说的,大多时候,她就如同一个饭搭子。
唯一一次脱离这个词语定义的时候,还是在那次会所中,他像个醉意昏沉的天父,纵容她将筹码押向左右,无论输赢,好像只要她开心。
来接迟穗的黄师傅是个温和的人,每次一来一回的接送中,可能他们见面的次数都比迟穗和温敛之间要来得多。黄师傅特意提醒了迟穗一句。
“多穿点,今天可能要下雪。”
看向手机里的天气提醒,零下的温度,很适合下雪。
迟穗谢过黄师傅,又回去加了一条围巾。她已经穿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想必能抵挡下雪的温度。
这次竟然是在火锅店,下车时,迟穗还有些恍惚。她与温敛相聚的场所大多在高档得她叫不出名字的餐厅,这一次,却是格外的亲民。
火锅店装修得很古朴,是这座现代化许久的城市中一角年岁悠长的余韵。店门前有两只大红灯笼,灯笼中的光源稳稳立着,透过那一层灯笼,光线就变成了柔和的红晕。
这样冷的天气,没有哪一家火锅店是冷清的,迟穗走进去时,扑面而来的热气仿佛人间烟火,喧嚣灿烂地围绕在她周围。穿了唐装的侍者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笑容满面地问她,是迟小姐吗?
迟穗点头后,侍者领着她,上了楼。
有了楼梯的阻隔,那些喧嚣的声音一下子少了不少,似乎是一种闹中取静的雅致。
楼上的座位都是用一道道屏风隔开的,屏风上面的山水鸟兽静谧幽远,看起来与火锅这种亲民的食物格格不入。就像坐在四方桌后等她的男人一样,他与这里,与整个尘世,都格格不入。
桌上已经摆满了菜,有荤有素,围绕着中央那口冒着热气的鸳鸯锅。头顶的一盏灯光,也被这缭绕的蒸汽,晕成了模糊的光线。温敛在这灯光下,仿佛雪做的精怪,苍白俊逸。
迟穗在他对面坐下,看见温敛眼下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像是没睡好的模样。似乎是迟穗看他看太久了,温敛挑起眉,像是一个疑问。
“你,这几天没有睡好吗?”
在他的面前,迟穗还是直白地说出了这个猜测。
那道眉向下弯了,是笑意的弧度。他笑起来是真的好看,迟穗想,如果可以,她希望他能多笑笑。温敛应了一声,随意地找了一个理由,“大概是太冷了,睡不好。”
这几乎可以媲美学生面对老师检查时慌张说的一句忘带作业。迟穗没说什么,卷起衣袖,往锅里下菜。
那两截手腕衬着一边红油的锅底,白得几乎晃眼。温敛似乎也被晃了一下,阖了下眼后,向她扬了扬手。迟穗手里还夹着一筷翠绿的生菜,用眼神询问他。
恰有一股烟气冲上来,她坐回去,闭上眼,那辣锅冒出的气冲进了眼睛,她几乎想流泪。
迟穗拿纸巾擦了擦眼,又问温敛:“怎么了?”
他说:“坐过来。”
隔着微晃的热气,温敛说:“被熏到了吧,过来我看看。”
迟穗这个位置挑得不好,火锅中升腾而出的烟气全往她这边走。她乖乖坐到另一边,没了相隔的烟气,温敛的眉目更清晰了一点。
他离迟穗更近了一点,看着她刚刚被熏到的眼,笑了:“怎么这么傻,坐到了那边去。”
真奇怪,他的语气虽然带了调笑的意味,声音却是极其温和的。可迟穗听到他的话,刚刚才在眼眶里消退下去的难受又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慌忙瞥过头,用手里的纸巾再擦了擦眼。
“哭了?”温敛的声音近在耳边。迟穗转过头,他不知何时坐在她身边,揽过她一侧的脖颈,仔细看着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杏仁眼,不应该生在这张明艳到近乎艳丽的脸上,将这种凌厉的漂亮柔化了许多佚䅿。她眼周的皮肤泛红,应该是刚刚擦的时候太用力,一点都不会怜惜一下自己。
温敛按着那块皮肤,语气亲昵,他叫她,小哭包。
小哭包转头,想要甩掉他的手,可是温敛按得很牢,她甩不开。
迟穗对他说的话难得带了一点攻击性,她说:“你也可以坐在那边试试,也能成为哭包。”
温敛笑着轻轻弹了一下她的眼皮,他的力道很轻,可还是让她的眼皮也红了一道。倒是和周遭的皮肤相得益彰了。
迟穗的眼皮薄,同她的面皮一样,稍稍一逗就红。
温敛放下手,笑意依旧温和,像是无时无刻都在包容顽劣小孩发脾气的长辈一般。
这次的火锅,是最得迟穗心意的一顿,她是江南人氏,却也爱吃辣,筷子频频往红油锅里走。一会的功夫,鼻尖就冒了细细的汗珠,迟穗抬起眼,看到温敛递过来一张纸巾。
“这么喜欢?”他问。
迟穗喜欢,但今天这样喜欢的成分只占了四分,更多的是在赌气,是在同温敛赌气,也是在同自己赌气。怎么在他面前,这么容易出糗。还有就是,什么时候能和他更近一点。
她想离他更近一点,可温敛仿若身边筑起了坚硬的壁垒,她穷尽力气,也撬不动一块瓦砖。
迟穗接过纸巾,看了他一眼,然后道:“我很喜欢,但是你不能吃。”
她擦过鼻尖上的汗珠,翻过另一面,顺便也擦了擦嘴。
刚被辣油染得红艳的唇黯然失色了大半,温敛的视线移过她的唇,落在她的眼睫上。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尾音上扬。
迟穗在这一刻真的觉得他会朝红锅伸筷子,她有这样的直觉,于是她站起来,将这份鸳鸯锅转了个角度。这下,红锅就全朝着自己了。
你胃不好,这句话迟穗还没说出口,温敛就开了口。
“小孩一样。”他撑着下颔,侧头看着迟穗,有着漂亮的唇线弧度,“喜欢的都要拿到手。”
迟穗今天不单被他说成小哭包,现在又加上一句小孩。好像今日的她,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单纯的孩子。
她不想辩驳了,就顺着温敛的话语往下说:“嗯,我就是这样的小孩。”
温敛对着她笑,今日他的心情似乎很好,笑意几乎从没在他脸上下去过。温敛一面笑,一面若有所思地点头,话音徐徐地飘到迟穗耳边,“我也是这样,喜欢的东西,从不会放手。”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那话语在迟穗耳边晃了晃,顺着热烟往上走,最后消弭在空气中。
那天的红锅似乎特别辣,迟穗自认算得上能吃辣的在吃完第一次下锅的食物后,也开始频频喝水了。
温敛看到她唇上不再消退的红后,忽然问道:“之前陪我吃饭,是不是挺没意思的。”
迟穗正在喝水,透明的玻璃杯中,被她喝到只留下浅浅一层。迟穗的脸上浮上浅淡的红色,如同白雪上落下桃花瓣,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漂亮。她摇摇头之后,又点了下头。
迟穗把玻璃杯中最后一口水喝完,然后说:“其实,今天就挺有意思。”
身旁的服务生过来,帮他们将虾滑放入锅中,白锅一半,红锅一半。热腾腾的人间烟火,比小提琴悠扬的法式餐厅更适合她。温敛说:“以后都带你去有意思的地方。”
他随口说出的承诺,也让迟穗对以后这两个字分外心动。
但是她眨了眨眼,即使换了座位,那烟气偶尔也会不听话地往她那边晃荡。她说:“可是你会不喜欢。”
像一只稚嫩的雏鸟。
面前的女孩忽然让他想到这么一个比喻。她有着稚嫩,柔软的一颗心脏,他能轻易看到。
“而且这段时间我不能出去了。”迟穗继续往下说:“这礼拜,下礼拜,下下礼拜,你都不能来找我。”
她说一声就往下掰一根手指,“我要准备期末考了。”
迟穗说完后,左手上就只孤零零立着剩下两根手指,她抬起眼,想着温敛可能会不高兴。温敛他,或者说他们这样的人,生来便是骄傲肆意,大多都是旁人顺着他们,而他们从不会为别人稍稍低下头,哪怕只低下一丝。
在她的忐忑不安中,温敛看向她,不辨喜怒,是很平静的模样。
他轻轻点头,对她说:“好好考试,考好了——”
迟穗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等待他下面的话语,就如同每一个期待家长允诺奖励的孩子。
温敛笑了一下,尾音轻快地上扬:“考好了带你去玩。”
他比迟穗还像个随便许诺敷衍的家长。
不过即使这样,也很好了。她没有父母,奶奶平常抚育她已经很吃力,她也从不会向奶奶多提什么要求。丽嘉
所以,他的随便许诺,真的也很好了。
迟穗又下了一碟鱼籽福袋,声音或许还没有福袋落入汤中的动静大,不过温敛还是听到了。
她装作随意平静地说:“嗯,我都听到了。”
那天的火锅吃了很久,这东西最容易消磨时间,迟穗不知不觉间,已经落下了许多筷。锅中的汤水增增减减,最后归于平静。
后来去洗手间的时候,迟穗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即便带了围裙,那火锅味依旧浓重。这大约是这次出行最不满意的一点了。她将手洗干净,走到临近外边的走廊时,忽然看见贴花的玻璃上,有一片雪白缠绵地粘在花蕊的空隙中。等迟穗走进细看,那雪白跌落下去。
她明白过来,欢喜地拉开窗户。
数不清的雪花从空中飘落,或许是因为天空颜色的缘故,迟穗仰头看像是灰色的小铅块落下,可是当它落在迟穗手心,仍是雪白的一片。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上那一片雪花回到座位,虽然她走得很快,但是人体的温度对于雪来说太高了。没过多久,那片被她接住的雪花就消融在掌心,只有一点湿润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温敛看她眼中的笑意一点点淡下来,到了面前,迟穗的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懊恼。
他问迟穗:“你捧着什么东西。”
迟穗放下手:“本来是想给你看雪的,今年的第一场雪。”
说到这,她又笑起来,眼里熠熠,仿佛这方空间所有的灯光都亮在她眼中。
“温敛,下雪了。”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咬得轻软。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被这样连名带姓叫过,温敛居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他看着迟穗亮晶晶的眼,说:“这么开心?”
迟穗确实很开心,甚至想现在就出去看雪,“对呀,下雪了。”
恍然想到这是在平京,下雪可能和下雨一样平常,她这么高兴,在温敛看来可能觉得好笑。迟穗又抿起唇,将脸上的笑意压下来。
但是温敛站起来,对她说,去看雪。
迟穗抿起的唇角维持不住了,那笑意涌上眼角,连眉眼都弯了。
真的好看,像一朵正艳艳而放的春桃,或许应该将这笑容摘下来,风干成不褪色的干花,细密保存起来。温敛这样想着。
今年的初雪落得分外安静,飘飘洒洒地,落在屋檐与墙沿上,以及没有路灯照耀下,显得漆黑的马路上。
迟穗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仿佛她呼吸声一重,这场雪就会无声无息消失了。明明这座城市是喧嚣的,不夜城中,每一处都有声响,可迟穗此刻却觉得安静。下雪的时候,是最安静的。
到了外面,各色霓虹下,飘扬落下的雪也被沾染了各种色彩,可是当它们落在迟穗掌心时,又会恢复成原来的色彩。
“雪会下多久?”迟穗偏过头去问温敛。
男人站在她身后,廊道下的那盏灯笼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里面的光源黯淡,使得这条廊道大半都处于阴影下。他的眉眼也深深地掩映在这阴影中,只有脸部的线条轮廓,是清晰的。
迟穗看到他微微仰起头,似乎也是在看这雪。
“大概到明天。”温敛的声音清浅,给了她一个模糊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