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雨幕中, 一辆旧黄色的面包车紧跟在黑色的迈巴赫车后。

　　驾驶座上，穿着旧夹克的中年男子目光阴鸷，此时嘴里依旧是叼着一根烟, 富有节奏的雨刮器将打在挡风玻璃前的雨滴一一撇净，那张充斥着阴冷的脸在雨幕中也依旧清晰可见。

　　“爸, 咱们跟了这么多天, 那女的看起来, 应该就是缪云琛的情人了吧？”坐在副驾驶上的缪其正端着一碗泡面, 这会儿一边嘶溜着康师傅，一边回想起刚刚见到的画面。

　　自那日在停车场和缪云琛不欢而散之后，缪远昌和缪其正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跟踪缪云琛, 想着能从他身上找到什么破绽。

　　然而蹲到缪云琛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那日去地下停车场也是他们费尽心思溜进去的，缪云琛的行踪神出鬼没, 虽说根据之前的打探，缪云琛几乎每天都呆在公司, 但偏偏公司有严格的安保，他们想要溜进去绝非是易事。

　　他们现在还不想闹得鱼死网破，现在的他们处于弱势，若是没拿到缪云琛的什么把柄, 想要谈判怕也是难事。

　　今日是他们阴差阳错逮住的，若不是认识这辆车, 还有这个车牌号码, 怕是也要错过。

　　只是没想到，这一路跟来, 竟是还有这种发现。

　　“错不了。”

　　缪远昌将最后一口烟抽完, 随后摇下车窗, 随手将烟蒂给丢了出去。

　　“看着两人相处的架势，那扫把星对那个女的应该挺重视的，到时候得多关照关照她。”缪远昌说着，语气带着两分阴狠。

　　缪其正听此，心想那妞确实长得好看，此时不由得开始对比自己现在的处境，嫉妒到眼红的他顿时觉得，手里的方便面不香了。

　　该死的，这个扫把星居然能混成这样！凭什么？！

　　“那女的照片拍了吗？”缪远昌开口。

　　“拍了，那张脸我可记着呢！”

　　……

　　雨中的中山别墅也有种意外的美景。

　　黑色的迈巴赫缓缓驶入车库，两人沉默不语地下车，气氛变得尤为尴尬。

　　与先前第一次来这儿的氛围截然相反，钱妮似乎也并不惊讶缪云琛会乖乖听话地把自己送回学校，但凡现在有点情商的人或许都知道，是不能丢下正在气头上的女人的。

　　没有要反抗的意思，钱妮跟着缪云琛走进别墅。

　　“洗个热水澡吧，你头发已经湿了。”缪云琛的声音回荡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

　　“不用，已经干得差不多了。”钱妮语气轻淡地否决，那冷漠的态度让缪云琛不由得心里酸涩。

　　目光一沉，却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步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没过一会儿则是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出来，放在钱妮面前的茶几上。

　　“喝点热牛奶暖暖身子，等我十分钟冲个澡。”

　　缪云琛说完便转身朝着卧室的方向走去，似是也不在乎她是否会心领这个好意。

　　目光停留放在茶几上的马克杯，思绪不由得顿了片刻。

　　这马克杯她先前没见过，浅粉色的一个，杯身上还印有猫咪的卡通图案，是钱妮会喜欢的类型。

　　很明显，这杯子是男人新买的，十有八九还是特地为她给买的。

　　钱妮不觉得自己是个好哄的人，只是如今看到这个杯子，以及闻着那阵阵奶香，原先紧张的情绪也渐渐缓和了好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钱妮抬手拿起那杯热牛奶，浅浅抿了一口，身体的冷意在顷刻间被驱散。

　　说好的十分钟，也当真只是十分钟而已。

　　钱妮刚将那杯牛奶给喝完，下一秒，缪云琛便穿着米白色的休闲服走了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一瞬间再次变得尴尬了起来。

　　缪云琛的目光落向女孩沾在唇上的奶泡，眼睛蓦地深沉了些许，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钱妮将手中的杯子放下，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嘴唇上方沾着奶渍，依旧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坐在沙发上。

　　只是碍于有那奶渍的原因，显得威严全无。

　　缪云琛走至茶几边，将那见底的杯子拿了起来，再次出声询问：“还要吗？”

　　“不了。”钱妮矜持地拒绝，若不是看见这见底的马克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讨厌喝牛奶呢。

　　“好。”缪云琛将手中的马克杯放下，随后坐至钱妮身侧，眼神诚恳地看着身旁的钱妮，出声道：“你想问什么？”

　　钱妮有种脱口而出的冲动，但是太多事情落在嘴边让她几乎都不知道该问哪一个，以至于顿时陷入语塞的境地。

　　微微皱眉，此时反应过来的钱妮看着眼前的男人，随之开口：“不应该是你主动和我解释吗？”

　　缪云琛沉默片刻，微微转过头，视线落在不知名的远处，那向来清冷正经的表情如今竟是带着那一丝丝的寂寥。

　　洗完澡的男人穿着休闲服，此时头发柔软地搭在额前，原先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许是因为洗澡就被摘了下来，瞧着一瞬间年轻了好多。

　　钱妮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缪云琛，画面渐渐与梦中那个少年的身躯相交叠。

　　她也当真是蠢，能四年来总是坚持不懈地梦见同一个人本就是奇迹，能在现实里遇见和梦里一模一样的人更是荒唐，在出现这么多巧合的情况下，她居然还能天真地以为，那也只是一个梦。

　　“我们确实很久以前就认识，在四年前，你刚上高三的时候。”缪云琛出声，宽阔且安静的客厅里回荡着男人富有故事的声音。

　　钱妮不由得竖起耳朵，表情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然而，对方说完这句话之后，竟是沉默了许久，眼帘下，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眼睛好像是黯淡了许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见男人喉结微滚，半晌后才又继续道：“那个时候我在网吧打工，算是路边谁都瞧不起的穷小子，因为没什么学历，也没身份证，找的是一家黑网吧工作的。”

　　当年他未成年就从那该死的叔父家溜了出来，他身上没钱，叔父那家也从不想在他身上浪费一丁点钞票，缪云琛很清楚，等到这个学期结束之后，叔父一家就不会再承担自己的学费。

　　从很早之前开始，他们一家便已经在计划着要将他赶出去了。

　　于是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里，他跑了，拿着自己仅剩的几件衣服，朝着根本没有方向的远处跑了。

　　后来，他一路辗转，这期间的波折他已经不想去回想。

　　当时他跑出来的时候还没有身份证，也没户口本，因此即使他是年轻劳动力，大部分单位也不敢要他，兜来兜去也只有一家黑网吧愿意用极低的工资来收留他。

　　缪云琛没什么兴趣爱好，即使在网吧工作，却也对游戏没什么兴趣，只是偶尔会用电脑上网，学习一些新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没学历，却从不觉得知识是一件无用的东西，于是在休息时间便会偶尔去附近的书店。

　　没钱买书，大部分情况都是在书店里呆上几个小时，白嫖那些可以用来阅读的书。

　　不知不觉间，他将初中、高中的教材都读了一遍，到后来渐渐开始看不同专业的书籍，文学、生物、化学、经济、政治。

　　他其实看不太懂那种过于深奥的知识，理科的专业性太强，完全没受过教育的他只能一知半解，但像偏文科那些书籍，他倒是可以学得很快。

　　虽然每次进书店的时候，那些员工都会以一脸厌恶的表情看他，私底下或许也不只一次在吐槽和鄙夷他这种行为。

　　但是他这种人，再多的眼色和唾弃都经历过来了，又怎受不了这些？

　　记忆里，自己当时最喜欢的一本书，是叫老人与海。

　　他读过很多遍，但每当去书店还是忍不住会翻上一会儿。

　　和钱妮第一次相遇，便是在一个晴朗的傍晚。

　　他站在书架前一如往常那般翻着书，丝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但那日的他也不知怎的，似乎是感受到了一抹有些不一样的视线，于是便放下了手中的书，一侧头，便与女孩的目光相撞。

　　那是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圆溜的杏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瞧着有些冒犯，但却没有丝毫负面的情绪。

　　没有嫌弃，没有讨厌，也没有鄙夷……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校服，头发用发圈高高扎起，身后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箱类似画画的工具箱，此时静静地看着自己，在阳光下干净地像是一幅画。

　　宛若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猫咪，此时正呆呆地看着他；更像是误闯人界的小仙子，仿佛周遭的一切世俗在她那双眼睛的眼眸里都不过如此。

　　缪云琛从没明白过一眼万年的意思，但那一刻似乎又隐约读懂了那四个字。

　　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是觉得，在那样干净的眼睛里不应该容下这么肮脏的自己，于是便合上书，转身离开。

　　但不曾料到的是，在那之后，每一次自己书店蹭书，似乎都能遇见那个女孩。

　　直到有一天，女孩依旧穿着那身校服，微红着脸走到自己身前，将那本他时常翻阅的《老人与海》递给他，说：

　　“这个，送给你。”

第46章

　　向来形只影单的生活突然多了一个跟屁虫。

　　这种感觉, 奇妙又惶恐。

　　缪云琛知道，女孩许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工具箱里的颜料他在书店里瞧见过, 那一箱子东西是他干活整整一个月的收入。女孩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多余的打扮，那张青涩又干净的脸却好看得让人记忆犹新。

　　他不知道钱妮为什么会跟着他, 在书店里的时候, 女孩次次都是佯装看书, 实则时不时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每当自己看去时，又会仓促地挪开视线，演技极其拙劣。

　　缪云琛能感受到, 女孩许是对他有些兴趣, 否则也不会在暗地里偷偷观察他。

　　但缪云琛也清楚，这种兴趣大多只是一时的, 不过是在好奇他这种穷酸之人为什么会出现在书店了，好奇衣衫褴褛还敢奢求黄金屋的勇气, 亦或是单纯觉得，他这种人在她的世界里很新奇。

　　像她那种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孩，大多对这世界有种无畏的好奇。

　　不似他，一滩烂水的生活就连活着都已经是这么痛苦了, 更别说再去想些别的。

　　那一日，当他再次像先前那样, 拿起那本在书架上被翻得有些泛黄的《老人与海》, 许是店员的忍耐抵达极限，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们竟是头一回没忍住, 出声训斥道：“不是, 这位小伙子, 咱们书店是卖书的，不是图书馆给你们免费看书的，咱们这儿的书都是要卖的，万一你弄破了弄脏了，可是得要你赔的。”

　　店员的语气很冲，带着一股几乎不加以掩饰的嫌弃与恶意。

　　似乎是笃定了，眼前的少年不敢冲他反驳，也不会去花这个钱买书。

　　事实也的确如此，书店里的书都不是小价钱，一本足以够他三四天的饭钱，当人穷到一定地步的时候，所谓的尊严就像是冬日里的一张薄纸，挡不了风也暖不了身，一无是处。

　　店员的音量不加以掩饰，以至于当时周围的人纷纷将视线落在了他身上，如芒刺背。

　　但似乎又像是经历多了这种事情，还记得当时的他也只是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的书重新放回至书架，然后戴上那件几乎以及洗得泛白的卫衣帽子，转身准备离开书店。

　　没有羞愤，也没有恼怒，似乎也认定了这种结果。

　　而就当他走出书店时，身后蓦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等等！可以等下嘛？”

　　女孩的声音传来，带着属于青葱少女的甜美。

　　几乎不用猜就知道，喊住他的人是谁。

　　“这个，送给你。”

　　那是一本崭新的《老人与海》，是他在书店里翻阅了数十次都舍不得买回去的《老人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