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林朗显然不是冲动, 他知道他在做什么。
攸晴明白他的心意, 心中浮现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心脏病, 双重人格,脑瘤,移植手术,东敏集团,六百亿太子爷,翠姨给的任务,那晚的袭击,巷战,他勇敢地挥舞着扫帚来救她、最后却血流满面地倒在她的怀里……
思绪纷乱,可当她拨开所有的线头,找到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那个地方,才发现那是一句最最简单的话:她喜欢他。
他是林唯一的副人格。
一缕只能存在于茫茫虚空中的飘浮灵魂。
何时生,何处来,一概不知。
平时都不能自由地出现。
他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就这么在虚空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他长着一副和林唯一一模一样的皮囊,性格却与对方截然不同。
攸晴喜欢的,就是这样古怪的一个男人。
有沿河夜跑的年轻人跑过他们身边,吭哧吭哧地喘着气,林朗好奇地回头张望,等那人跑远了,才开口道:“说起来,那次在巷子里被人追,你跑得好快,我都跟不上你。”
攸晴掠掠头发:“啊,我从小体育就很好,初中高中参加运动会都能拿奖的。”
林朗说:“对了,我一直想问问你,你怎么会功夫?”
“呃……”攸晴说,“是这样,收养我的那个阿姨出身武术世家,她的爸爸妈妈都会功夫,阿姨自己也会,年轻时还拿过全国冠军。她家亲戚开了一家武馆,我和谭苏、红姐都去那儿学过几年。我们三个里我最菜啦,谭苏比较厉害。”
林朗说:“我觉得你已经很厉害了,那天以一打三,我眼睛都花了,好像在看武侠电影。”
攸晴害羞:“没有啦,我那天被打得都快哭了呢。”
林朗笑了笑,转头看她,攸晴长着一张可爱的小圆脸,大眼睛小嘴巴,个子不高,加上那学生气十足的齐刘海和马尾辫,说是初中生,都会有人信。
她性格很好,笑容灿烂,招人喜欢,在客栈和学校的人缘都不错。
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女孩,居然是个孤儿?如果不是她自己说出口,林朗根本就想不到。
父母的离世似乎并未对她的成长造成消极的影响,这一点,林朗很是困惑。
他想起每次和攸晴聊天,不管是他还是林唯一,其实都是倾诉者,而攸晴只负责倾听,还会帮忙分析和开导。她很少说到自己的事,即使提到了也是三言两语地带过,似乎不愿意深谈。
林朗想更多地了解她,想知道她的成长经历,便晃晃她的手,说:“攸晴,今天我说了很多我自己的事,还没听你说过你小时候的事,比如……你的爸爸妈妈,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的爸爸妈妈?”攸晴的目光放空了一下。
“嗯。”林朗声音温柔,“你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是……”
“我没有不想说。”攸晴打断了他的话,“虽然我不太记得他们的样子了,但我一直都在想念他们,小时候,他们很爱我的。”
她做了个深呼吸,缓缓说道,“我家在安县下面的一个村子里,我爸是个村医,我妈是个小学老师,都没编制,所以我们家经济条件很一般。不过这没影响我爸妈的感情,他们很恩爱,对我也好,我就一直是个快乐的小孩……”
变故发生在攸晴六岁那年,是一个意外,很简单的意外。
攸家门前有条河,攸晴妈妈为了省水,有时会把衣服或碗筷带去河边清洗,村里很多人家都这么做。
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攸晴妈妈在河边洗衣服时,一件衣服掉进水里,被冲远了些,她着急地去捞,没捞到,一个不小心,人却掉进了河里。
只有一个邻居小孩目睹这一切,吓得跑去村医院喊攸晴爸爸来救人,攸晴爸爸急急忙忙地赶到河边,看到妻子已经被水流冲到河中央,正在挣扎,他二话不说就跳下了水,拼命地向妻子游去。
他抓住了妻子,可妻子已经溺水昏迷,攸晴爸爸身材瘦弱,拖不动她,只能在水里大声喊“救命”。
帮忙的大人们此时才赶来,好几个都跳下了水,向他们游去。可他们都没来得及,河水湍急,攸晴爸爸体力耗尽,和妻子一起沉入水中。
“他们被捞起来的时候,我爸还抱着我妈,分都分不开。”攸晴的眼眶早就红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所以,我有时候会想,其实不用太难过,他们是一起走的,总比两个相爱的人,一个把另一个丢下要来得好,你说对吧?”
林朗没回答,只伸臂揽过攸晴的肩,将瘦小的女孩拥进怀里。
他的疑问得到了解答,攸晴有一对那样恩爱的父母,怪不得,即使童年时遭遇不幸成为孤儿,也没有对她的性格造成负面影响,她始终是个相信爱、愿意爱、也值得被爱的女孩。
攸晴在林朗的怀抱里无声哭泣,林朗揉揉她的后脑勺,问:“你学教育学,是因为你妈妈吗?”
“嗯。”攸晴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双手环着他的腰,闭上眼睛说,“我也想做老师。”
林朗收拢手臂,笑着说:“你很适合做老师,我看果果就很喜欢你。”
攸晴的心情平静下来,说:“对啊,我也发现了,我还蛮讨小朋友喜欢的。”
林朗逗她:“攸老师,别哭啦。”
“讨厌。”攸晴捶了他一下,从他怀里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问,“那你学金融,以后是要进你爸妈的公司上班吗?”
林朗偏头思考,说:“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没想过,我现在……只想活着。”
攸晴急道:“那你赶紧想办法去劝林唯一做移植啊!”
林朗摇了摇头:“劝不动,他和我正相反,他想去死。”
攸晴:“……”
不长的一段路,他们竟是走了很久,只是,路上再是磨蹭,最终也会走到目的地。
往前几十米就是停车场,他们离开了幽静的游步道,身边的车辆和行人明显变多,林朗突然停下脚步,微微蹙眉,说:“林唯一快醒了。”
“啊?”攸晴抓紧他的手,惊讶地问,“你能感觉到的吗?”
林朗点点头:“能,他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再贪睡的人,也该醒了。”
他拉着攸晴向路边走去,那里有一块大石头,两人在石头上并肩坐下,林朗看着攸晴,微微一笑:“肩膀借我靠一下。”
他要走了,用这样奇怪的一种方式,攸晴想哭,硬生生地忍住,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林朗说:“有机会的。”
说罢,他就闭上眼睛,放松身体,把脑袋搁到了攸晴的肩膀上。
攸晴右臂搂着他,左手还与他的左手握在一起,十指交缠。
她浑身僵硬,默默地流泪,只过了几分钟,男人的手就在她掌心动了动,攸晴闭上眼睛,再一次听到那道清朗的男声响在耳畔:“我去!这是哪儿?”
林唯一没走过这条路,入睡前曾经想过,醒来时应该是在回家的车上,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路边,还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
幸好,攸晴还在。
他看着女孩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好半天没吭声,也不知道要怎么哄她,只能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别哭了。”
攸晴抽出一张纸巾擦眼泪,呜咽着问:“你,想吃,贡丸甜不辣吗?”
“什么玩意儿?”林唯一一脸懵,“不吃,你们没吃晚饭吗?他怎么还没回去?”
攸晴指指前面:“刚要走,你醒了,那就是停车场。”
“哦。”林唯一站起身,抖抖外套,说,“那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攸晴依旧坐在大石头上,仰起头来看他,眼神哀伤:“林唯一,你可不可以不要去死?”
林唯一:“……”
“你别听林小二瞎说,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林唯一冲攸晴摆摆手,潇洒地转了个身,大步往前走,“我走了,下次见。”
攸晴望着他的背影,又一次用手背去抹眼睛,这一天她哭了好几回,有喜悦有离愁,眼睛都要哭肿了。
消失许久的单文晖冒了出来,追上了林唯一,两人走到车边,单文晖趁司机不注意,用手肘捅了捅林唯一,挤眉弄眼地问:“开心吧?Boy。”
林唯一:“?”
单文晖还沉浸在吃瓜的快乐中,冲他竖起一个大拇指:“我就说攸晴这小姑娘不错,你很有眼光!”
林唯一:“……”
回去的路上,林唯一没睡觉,就在后座上发呆。
林小二与攸晴趁他睡着时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聊了什么,他并不关心,更谈不上吃醋。
他是个快要死的人,早就没了人生的追求,每一个乐子的得来都是偶然,还有心血来潮,比如一个月后攸晴过生日,林唯一就觉得可以好好想一想,到时候送她一份什么礼物。
正胡思乱想着,他的手机响了,来电人让他非常意外——大姨邹婉。
“林唯一!你在哪儿?怎么还没回来?!”邹婉在电话里近乎于咆哮,“你要是还有良心就赶紧去医院!你妈刚吞了一瓶安眠药,被送去抢救了!”
林唯一:“……”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邹婉
邹家三姐妹中, 大姐邹婉学会计,做事严谨,性格老成持重, 小妹邹静自幼长得漂亮, 被宠得张扬又任性, 而排在第二的邹敏则中和了姐姐和妹妹的优点。
她头脑聪明、学业优秀,性格不像大姐那么严肃古板,也不像妹妹那么随心所欲。不管是恋爱结婚,还是打拼事业,她都有自己的计划与目标, 还有很强的行动力。
邹敏年轻时喜爱古典音乐与文学,容颜秀美,身段窈窕,那清冷优雅的气质深深地打动了林海东, 随即对她展开追求,最终抱得美人归。
在东敏集团, 邹敏一直是年轻女孩们追捧的女神、学习的榜样。在员工们眼里, 她是一位成功女性, 家庭美满, 夫妻恩爱, 事业有成, 即使年近六十, 容貌和身材也没走样,一个女人能活成邹敏这个样子,人生就圆满了呀!
可是, 真的圆满了吗?
邹敏躺在手术床上, 刚经历过痛苦的洗胃。她不年轻了, 清楚地知道遭了这样一场罪,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损伤,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邹敏赌的就是林唯一还有半分良心。
——
手术室外,气氛沉默。
林海东疲惫地坐在椅子上,那永远挺拔的背脊终是弯了下来,双手交握撑住额头,在心里祈祷妻子能转危为安。
邹婉抱臂站在林唯一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问:“你妈都这样了,你还是不肯做手术吗?”
林唯一很想说“你们都是在道德绑架”,但看到父亲佝偻的背脊,实在是说不出口。
“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唯一问。
邹婉冷静了一些,简单地给他讲述事发经过:“邵院长找到了一颗心脏,和你配型非常合适,你妈妈昨天晚上去找你,你又一次拒绝了。她今天休息,想找个机会再和你谈,结果你一整天都没回家。她喝了酒,给我打电话,一边打一边哭,我越听越不对劲,后来电话就断线了,怎么打都打不通。我立刻打给你爸,你爸从公司赶回家,才发现你妈妈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药!”
林唯一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傻,知道妈妈是在以死相逼。
这算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林唯一整天嚷嚷着要去死,邹敏干脆就先死给他看。
这一刻,他真的很想问问身体里的林小二:看到了吗?局面变成了这么一副鬼样子,你说,到底谁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林唯一看着面前压抑住愤怒的邹婉,低声说:“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我活下来?如果没有我,我爸我妈明明能过得更轻松。我妈一直想去希腊旅游,还有埃及,就是因为我不能长时间地坐飞机,她就没去。我让她不用管我,自己去玩,她非说要全家一起去。为什么?我又不想去希腊和埃及,你们为什么总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我头上?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谁没了谁不能活?人都是要死的!我真的活得很痛苦!你们谁能理解我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