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炮火燃红了边疆, 前线就是我们的家乡。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母亲生活的地方。出征吧, 战友们, 把强盗赶出去, 把战争赶出去, 快奔向杀敌的战场……”
战争的残酷, 只有军人才知道, 所以, 夏居南原本是想瞒着家里这件事情的,但深思过后, 他还是拿出了纸笔。
他虽然不想让姐姐一家担忧,但更怕万一他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姐姐会更加伤心,所以,在坚定的目光中,他稳稳地写下最后两行字。
“奉献青春, 保家卫国,是军人的职责, 身为一名未来的军医, 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将所学的医学知识奉献给战士, 奋力抢救伤员,更是我的责任和担当,战场需要我,战士们需要我……姐姐,姐夫,淮勋,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与战友们凯旋归来!”
夏居南的字,一如既往的飘逸、俊秀,就像那句话说的,字如其人,只是,以往每次收到弟弟的来信,都笑靥如花的夏居雪,这一次,却是笑不出来了。
身为一名军嫂,这十几年来,她早已经习惯了每次邵振洲出任务时,那种叫人没有着落的思念,但心慌的感觉却从来没有过,因为她知道,如今是和平年代,出任务的丈夫总会在某天推门回家,可这次,面对弟弟的这一“任务”,她的心,前所未有的慌了……
她虽然没有特意关注,但也从报纸和广播里知道,南疆前线,如今正炮火弥漫,时不时就有牺牲……
就连周末回家的邵淮勋,得知舅舅去了南疆前线,一对好看的小浓眉也紧紧地拧了起来。
身为军二代,邵淮勋对千里之外的那场战争,自然也是知道的,平日里,和小伙伴们没少哼唱那首激昂澎湃的革命歌曲——
“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
甚至,谈起那场战争时,一群伙伴更是带着火热的激情,深恨自己年纪太小,不能亲自上战场,狠狠地教训那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说的话也是牛叉哄哄的。
“死了拉倒,不死就干!蒋秃子都跑到海上钓鱼去了,还怕几个白眼狼?”
所以,听说舅舅主动去了前线,敬佩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的同时,也和自家老妈一样,深深地担忧舅舅的安危,一张小脸不由地看向邵振洲。
“爸,我舅舅,肯定会没事吧?”
邵振洲默然。
军人上战场,就是去经受生与死的考验,就是和死神打交道,就有可能会牺牲,谁都说不准……不过,这种话自是不能说的。
邵振洲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安慰妻儿:“小南刚刚毕业,应该是去战场见习的,几个月后,应该就会撤回了,而且,他是军医,就算去了前线,也是待在后方医院,你们不用太担心。”
说是这般,却心知肚明,军医虽然不会像战士一样,拿着枪去冲锋陷阵,但危险同样无处不在,很多阵地救护所就笼罩在敌人的炮火之下,而一些突击拔点作战,更需要军医随行,加强医疗救治力量……
只是这些,他不能说。
且在内心深处,邵振洲是有几分羡慕小舅子的。
当了二十几年兵,视荣誉高于生命、时刻保持冲锋的战斗姿态的血性本色,早已溶入骨血,这场边境拉锯战,持续已经五年有余,当年,战争刚刚拉开序幕,全体部队进入紧张的战备状态时,他也早早就做好了带兵奔赴前线的心里准备,但最终,却是未能成行,按照上头决定,他们部队的主要任务,还是防备北线。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虽说在军人的生命里,坚守和出征一样重要,但错失如此机会,不能亲自上前线走一圈,他心里总是有几分遗憾的,所以,对于刚刚军校毕业就转身上了战场的小舅子,说不羡慕是假的……
邵振洲的话并不能让夏居雪母子俩彻底宽心,每天从广播和报纸上密切关注着时局的发展变化,成了这段时间以来,母子二人在工作和学习之余最重要的事情,更是苦苦盼望着,收到夏居南第二封来信……
“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南边情况如何,怎么也不写封信回来……”
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心里没底的夏居雪,就对邵振洲如此说了无数次,邵振洲只能宽慰地拍拍她的手。
“南疆前线情况紧张复杂,战士们除了战斗负伤,在阵地上,还经常遭受蛇虫咬伤、疟疾、甲型肝炎等疾病的困扰,小南身为军医,肯定很忙,可能还没抽出时间来,再等等……”
也的确如邵振洲所言,从踏上这片到处都是血与火的红土地起,身为连队军医的夏居南,就被安排登上了某阵地救护所,成了这个只有一名军医、一名卫生员的小小救护所里,那个唯一的军医。
阵地、堑壕、弹坑、裸露的红土地,伴随着每天地动山摇的爆炸声,以及浓烈的鲜血……这,就是1984年的老山前线,也是夏居南,每天身处的日常。
而也就在这个阵地上,第一次直面战友死亡的夏居南,深切地感受到了生命是如此脆弱,又是如此坚强。
那是一场防御战,对面以大兵力,向他所在的无名高地发起了猖狂进攻,战斗异常惨烈,有几发炮弹就在洞口不远处“咣咣咣”地爆炸,第一个伤员出现,他毫不犹豫地冲出去时,前面几十米开外,刚刚还在大声喊杀冲锋的战士,又有人陆续中弹倒了下去……
等到被卫生队的其他医生替换下来休息时,夏居南已经和战友们在阵地上坚守了32天,不但抢救了几十名伤员,自己负了轻伤,而就在夏居雪再次念叨他的来信时,正在集结地休息的夏居南,还未来得及给家人报平安,听说团里要派突击队去进行拔点作战,又主动找到了卫生队指导员,请求参加战斗。
“我小时候在山里住过几年,能爬山,也会认山路,考学前,在野战部队当过两年兵,军事基础扎实,身体素质过硬,在四军医大读书期间,是优秀学员,各门成绩都名列前茅,还参加过学校组织的卫勤演练,技术上有把握,我相信,我能完成这次任务!”
理由很简单,却又字字句句让人信服,就这样,原本因为他是见习的大学生,并不想让他去冒险的指导员,在一番权衡后,终于还是点了头。
这次分到团卫生队的几个见习军医里,夏居南的确是最优秀的,指导员虽然有几分顾虑,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次任务,他的确是非常适合的随队军医人选。
事情,就这般定了下来,而就在出发准备期间,夏居南特意去了一趟驻地附近的烈士陵园,虽然战友们知道后都开玩笑般地劝他,说即便是革命战士,但打仗前去那里,还是不太吉利,可夏居南笑笑,还是去了。
当年一起从老部队考上军校的何一鸣,在三年前,比他先一步到了南疆战场,却在一次战斗中,永远长眠在了这里,他和雷正鹏几人在通信时就说好了,如果谁有机会到了这里,千万要去一趟烈士陵园,替他们看一看何一鸣……
八月的南疆,酷暑依旧,而笼罩在青松翠柏间的烈士陵园,却散发着淡淡的哀愁,天苍地悲。
夏居南心情沉重地穿过一块块墓碑,耳边,依稀还能听到他们澎湃的热血和冲锋时的怒吼,看着墓碑上那一张张年轻的、甚至可以说稚嫩的脸庞,夏居南深切地理解了姐夫邵振洲曾经跟他说过的那句话——
“站成一座山,立成一块碑”!
在又一块墓碑上,夏居南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以及照片上那张熟悉的笑脸,眼眶不禁泛起了粼粼波光。
“大何,好兄弟,我来看你了,大家都很想念你,你是好样的,抱歉来到这里一个多月了,今天才来看你,过两天,我也要和你一样,去执行突击任务了,祝我好运吧兄弟……”
“这烟,是我特意给你买的,是你喜欢的大前门,今天,你就好好地抽一抽吧,我和正鹏他们,都陪着你一起抽……”
他一面抚摸着墓碑,一面低声跟老战友说着话,很快,在墓碑前点燃了八支香烟,耳边,仿佛又传来了何一鸣那爽朗大气的欢笑声。
“虽然老子只考上了两年的大专班,但也心满意足了,老夏,还是你厉害,团状元,师状元,还是未来的大军医,以后,老子要是哪天上了战场负了伤,这条命可就交到你手上了……”
回想往事,夏居南只觉得喉咙一阵阵发哽。
三年前,从桂×陆军学院大专班毕业的何一鸣,果然如他当年所说的那般,带着火热的信念上了战场,却在收复某山头的战争中光荣牺牲,当年他们一起从团里考上军校的八人小组,就这样少了一个……
那年寒假,他和雷正鹏作为代表,特意去了一趟林一鸣的家,才知道他牺牲后,遗物里除了一些日常衣物外,还有一包大前门香烟,上面还帖着一张小纸条,洒脱地写着几行字——
“兄弟,谢谢你为我收拾遗物,请转告我的父母和哥哥妹妹,不要因为我的离去而伤心流泪,身为军人,血洒战场,为国献身,是值得的,光荣的,我没有给他们丢脸,没有给祖国丢脸,辛苦你了,请你抽烟!”
那张小纸条,被何一鸣的妈妈珍重地收在了相册里,彼时的夏居南,只默默地将此事放在了心里,没有理解那包烟的深刻意义,直到他自己也来到了前线,上了阵地救护所,亲身经历了残酷的炮火硝烟,见到了战友的牺牲,才理解了在战场上,战士们对于香烟的那份特殊感情……
就在那场阵地防御战中,当他又冲到某个躺在血泊里的老兵的身边时,那名平日里没少和他笑哈哈打趣的老兵,已经快要不行了,只能听到他嘴里断断续续的□□。
“烟……快……给老子来口……烟……”
可惜,当他快速地点燃了一支烟,放进那名老兵的唇里时,他的嘴巴只动了动,终是没能吸上最后一口……
也就是在那一天,和战友们一起保住了阵地,劫后余生的夏居南,第一次学会了抽烟,就像那个当时递烟给他的小战士说的——
“在战场上,香烟和子弹,都是士兵的标配!”
抽回思绪的夏居南,红着眼眶,默默地陪着何一鸣抽完了一支烟,又把剩下的那包烟放在墓前,又说了两句话后,起身刚要离开墓地,不想刚回头,就撞上一张陌生中带着几分熟悉的俏丽脸庞。
夏居南:……
眼前的姑娘,哦不,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女兵,和夏居南一样,都穿着一身碧绿的军装,军帽下露出两根乌黑的长辫子,个子高挑,却略显得有些单薄,皮肤白皙紧致,一张婉转清丽的脸蛋,不施粉黛,清新纯美。
毫无疑问的,这是个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漂亮女兵,而此时此刻,她脸上的哀思神情,更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就像从小因为看惯了自家姐姐长相,对女孩子容貌免疫的夏居南,视线都忍不住多停留了片刻。
女兵的视线,同样在夏居南脸上多停留了几秒,须臾,脸上的神情,便从哀思,困惑,变成了欲言又止。
她先是看看夏居南,又看了看不远处熟悉的墓碑,脑海里似乎有什么画面飞速闪过,而不等她出声,夏居南也已经迟疑地看向她——
“你是,一鸣的妹妹?”
而就在同一时间,何依漪也把眼前这个刚从自己哥哥墓碑前离开的军人认了出来。
“你是,夏大哥?”
那年,二哥牺牲后不久,他读军校前老部队的两个战友,曾去他们家看望她的父母,其中一人,貌似就是眼前这名军人,只是和当初白净斯文的眉宇相比,似乎多了几分黝黑刚毅。
眼见对方也认出了自己,夏居南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下一秒,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你怎么在这里?”
*
邵振洲没有想到,会那么快再次见到何依漪。
这场突击战斗打得十分漂亮,全歼了对面阵地的守敌,回到集结地,卫生队指导员看到夏居南,拍着他的肩膀,一脸赞赏。
“好样的!”
虽然只有短短三个字,却让夏居南兴奋地挺起了胸膛,这可是对他战场表现,最大的肯定和褒奖!
第二天,特意被留下来休息的夏居南,刚好遇到师宣传队来慰问演出,随意一瞥间,夏居南就看到了队里那个熟悉的亭亭玉立的纤细身影……
人群中的何依漪,自然也看到了夏居南,下意识地对他粲然一笑,一瞬间,夏居南已经抬起的脚步,就顿在了那里。
九月的南疆,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正是淡云微雨养花天的好季节,而夏居南也似乎从那个笑容中,听到了内心深处,朦朦胧胧的花开的声音……
“……以后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给我写信。”
何依漪在和宣传队离开前,在以往的岁月里,从未触及过情感世界的夏居南,凝视着女孩,认真地道。
隐隐从夏居南的目光里读懂了什么的何依漪,一张清丽的脸蛋倏地红了,心似乎颤了一颤,须臾,才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春华秋实,果蔬飘香。
八合村的村民们,也在这个金秋十月,笑得合不拢嘴。
玉米地里,一人多高的玉米黄澄澄的,一眼望不到边,蔬菜地里,地膜覆盖栽培的西红柿,也进入开花期,鲜黄色小花点缀在一片绿丛之间,传递着丰收的希望,而最最喜人的,是今年刚种植的新品种大白菜,已经进入了收割时节,绿油油的一大片,惹人眼球。
“夏技术员,这亩产,我估摸着得有七八千斤吧!”
周老二站在自家地头,一脸兴奋地对夏居雪道,不等夏居雪开口,郭庆丰已经迫不及待地抢答起来。
“八千说不准,七千肯定有,夏技术员,我想好了,明天开春,我家也凑钱起个棚子,嘿嘿!”
夏居雪同样心情大好地点了点头,就在两天前,她又收到了弟弟夏居南从南疆前线寄来的第二封信,在这封信里,弟弟告诉了她两个好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他因在参战见习中救护表现出色,荣立个人三等战功,配属的连队也荣立了集体一等功,并上了报纸。
第二个消息是,他的弟弟啊,终于有喜欢的姑娘了,懂得谈恋爱了……
“我怎么觉得,小南谈个对象,你表现得比当初跟我谈还开心?”
看着媳妇儿又笑滋滋地捧着那封已经看过好多次的信在看,邵振洲故意醋着脸问。
夏居雪失笑,嗔他一眼,故意道:“我和你当初哪里谈过对象?明明一谈就谈到婚嫁上了,那么急匆匆的,害我都不知道跟人谈对象是什么滋味……”
邵振洲:“嘿~”
夏居雪继续得理不饶人:“你嘿什么嘿,难道我说的不对?”
邵振洲赶紧讨饶:“对对对,是我这个大老粗的错,那要不,我写封信向小舅子讨教讨教,让他教教我怎么谈,咱们俩也再谈一次?”
夏居雪这次是真的吐槽无力了:“都老夫老妻了,你自己好意思,我可不跟着你丢脸……”
邵振洲挑了挑美,语含警告:“夏居雪同志,我可是警告过你啊,夫妻之间,这个‘老’字,要慎用,要不然,我可就要‘火力打击’了……”
夏居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想啐他了,这臭男人,哼!
而就在自家姐姐姐夫因为他的恋爱,互相打趣逗乐时,还在前线阵地上的夏居南,也同时收到了两封来信,一封是来自何依漪的,一封,是来自雷正鹏。
何依漪的信,就不必说了,至于雷正鹏,通篇下来就一个意思:玛的,老子在后方,还打着光棍呢,你跑到前线,居然谈起恋爱来了,谈的还是曾经的兄弟的漂亮妹子,真是,艹!
一九八五年的春节,在一场大雪中,姗姗来迟,轮战结束,回到新单位的夏居南,休假回家了,身边,带着一脸羞涩的何依漪……
一场相遇,一生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