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覆上铜质的门把手,余光不经意瞥到臂弯的处黑色大衣,眼睫微垂,指节轻触衣料,指腹冰冷一片, 再没有她的体温。
他的矜矜。
*
林若在床上睡得纯熟,猛地听到敲门声,她吓了一跳。
“怎么啦?”
睡在隔间的陪护立刻下床开门,“我去看看。”
门外, 谢容与站在冷清走廊中, 黑色丝质衬衫被走廊水晶吊灯照的发光, 唯有一张清隽的脸笼在暗影里,眼神明明灭灭,让人看不清真实的情绪。
陪护心底一紧,“先生,怎么了?”
谢容与淡声,言简意赅,“你出去,我有话跟母亲说。”
“好。”
人都走了,谢容与随手按开卧室照明灯,灯光刺目,林若忍不住揉眼,“你别把灯都打开呀,我的眼睛受不了。”
谢容与没说话,径直走到床尾的沙发前,坐下。
他抬眼,淡淡望着林若,直接开门见山,“林若清告诉我,我是他的儿子,我想您应该给我一个交代。”
林若泛着困意的脑子立刻清醒过来,睡得泛红的脸立刻发白,她的肩膀垮下去,细长的手指无意识攥着丝绸薄被,“你都知道啦……”
林若从年轻到老去都被保护得很好,现在的动作和神态还都像一个小女孩,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遮掩。
谢容与可以清晰看出她的所思所想。
哪里像姜矜,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从来都是冷静自持。
谢容与克制自己不要再去想姜矜,修长如玉的手指微微屈起,他声音微冷,“之前,我问过林家的老人,她们无一例外都告诉我,您和林若清是亲兄妹,现在,林若清又告诉我,他是养子。现在——”他抬目审视道:“您告诉我,我该信谁?”
在被陪护告诉林若清经常留宿林若房间后,谢容与立刻就去林家查探消息。
林家早就败落,但仔细搜寻,还是找到了几个曾经在林家做事的老人。
她们给谢容与的答案都是——少爷和小姐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弟。
那个时候,他尚且欺骗自己,林若尽管拎不清,也不会跟亲弟弟乱来,一定是他误会了。
现在看来,他真是高估自己母亲和林若清的人品。
“是清清啦。”林若不敢看谢容与眼睛,低着头小声解释说:“岐山一直觉得我跟清清来往太密切,清清为了打消他的怀疑,就散播消息说他不是林家的养子,他是爸爸的私生子,那个时候爸爸已经不在了,他想怎么撒播都没关系了,散播多了,他们就都信了。”
散播这个消息之后,林若就名正言顺跟林若清一起吃一起睡,总是在林家过夜,谢岐山再没有怀疑过,非常方便。
谢容与指节泛白,抬眼,克制问:“我不想去做鉴定,母亲,你告诉我,我的父亲是谁?”
林若摸了摸发烫脸颊,低着头,“清清说你是他儿子,也许你就是他儿子吧,我也不清楚。”
那段时间,她跟清清和岐山都亲密过,哪里分得清。
说这种事情给儿子听,她有些不好意思,“要不,你们还是做鉴定吧。”
谢容与缓一口气,站起身,忍着脾气不对林若说什么。
他抬步走出林若房间,步伐有些僵硬。
*
姜矜近五年没在姜家留宿过,她有些认床,睡得并不踏实。
醒来时是早晨五点半,姜家的习惯是七点半吃早饭,佣人们还没起来,姜矜在西厨中岛给自己慢悠悠煮了杯咖啡。
煮完咖啡,她端着咖啡杯坐在客厅沙发上,客厅背景墙上没有嵌电视机,而是挂了副吴冠中的画,还是之前她在荣宝斋拍卖来得。
抬眼望着那幅烟雨朦胧的《雨巷》,姜矜心底渐渐泛起潮意,她不是个任由感情占满心底的人,但谢容与昨天的所作所为,确实让她伤心。
她不相信仅仅因为血缘的事情就让他想跟她离婚,那未免太过幼稚,他一定还有其他的隐情。
但他不让她知道。
他说她心底藏满谜,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姜矜给自己半小时时间梳理情绪,半小时后,她又变得冷静而克制。
手机上,曲致礼给她发来信息,[Boss,今天还是去郁园接您吗?]
姜矜回复:[来松云里姜家别墅,顺便—]指尖停顿一刻,她才继续打字,[带一份离婚协议过来,就在总裁办保险柜里。]
第一次打印离婚协议时她多印了几份,每份都签了名,现在倒是非常方便。
曲致礼:[?]
[您不是和好了吗?]
难道是他探听到的消息有误?
姜矜不想多谈:[把心思用在工作上。]
下句话她隐下没说。
——别整天探听她的感情生活。
跟曲致礼结束对话,姜矜靠在沙发上边喝咖啡边看杂志。
管家还是按照她原先的习惯在茶几旁的收纳架上放上几本最新的《电影与生活》,主编依然是林逾白。
姜矜漫不经心翻着杂志。
很久了,她在生活里都没接触到“林逾白”这个名字,好像,她跟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以前视若珍宝的书册现在她都没有耐心看完内容简介,一刻钟不到,她将杂志搁回原处。
一小时后,别墅逐渐热闹起来,厨师、阿姨还有园丁开始忙碌。
楼上传来声响,几分钟后,陈如锦走下楼,她穿着米白色旗袍外罩淡紫色开衫,显得优雅又从容。
但这只是表象。
在姜矜开口后,她一切温雅的表情都开裂了。
姜矜倚在沙发,抬眼望她,眼底并没有一夜未睡好的疲倦,只有如深海般的沉静,她眼眸细微含笑,“一夜过去了,祖母考虑得如何了?”
昨晚,陈如锦照样没有睡好。
在自己卧室里,她跟汤其则说过好一会儿的话。
她说,姜矜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小时候调皮又爱笑,总是躲在老宅假山后捉迷藏,见谁都露出一张笑脸,即使被绑架了,从绑匪窝出来,也是笑嘻嘻的,脸上没丁点冷色。
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扶着红木扶手,陈如锦立在旋转楼梯上,垂目沉沉打量着楼下的姜矜。
是在雁家倒台之后。
雁家倒台后,雁知眉出轨,姜平月戴绿帽子的事情被传的满城皆知,圈内太太们都以打趣此事为乐,她们甚至无比慷慨将“雁夫人睡没睡过你家丈夫”作为聊天的口头禅,说到这句话,她们互相对视几眼,朗声笑起来,笑声得意又畅快。
少女时期,雁知眉是历城首富的独女,既美貌又富有才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成年后,她又嫁给历城最有权势最霁月清风的男人。
谁能不羡慕嫉妒她呢?
父母宠爱,丈夫专情,一生顺遂,望着维港每年按时放起的烟花秀,这些富太太们都恨得牙根痒痒。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曾经的雁家长公主,尊贵的姜家少夫人,不过也如□□爬她们的丈夫的床。
那时候,姜矜仿佛一夜之间成长,她不再爱笑,总是冷清着脸看人,谁敢调侃她母亲,她不是一巴掌扇过去,就是让保镖把说闲话的人拖出场外,她不让一丝难听的话入雁知眉的耳朵。
就是有了这些经验,所以在姜平月被雁知眉害死后,她捂消息捂得这么天衣无缝。
雁知眉是姜矜的逆鳞。
“我知道你恨我逼死她,但她要杀你啊,我能怎么办?再说,她经历那么多事儿,已经心存死志,就算我不逼她,她也活不了多久了,姜矜,你非要因为这件旧事记恨我一辈子吗?”陈如锦哽咽说。
论演戏,她是专业的。
姜矜轻轻垂眸,淡笑,“瞧您,我说着让您退位的事,您又扯到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我提了吗?”
“我都没提过,您怎么就说是我记恨?”
她叹口气,缓声,“吃饭吧。”
一张餐椅上坐着姜矜、陈如锦和汤其则三个人。
汤其则很细心,见姜矜没怎么动筷子,关切问:“不合口味?”
姜家的菜谱一直都是按照陈如锦地喜好排好的,陈如锦早年留洋,钟爱西式餐点,早饭一水西餐,姜矜有些吃不惯。
比起三明治和水果沙拉,她更喜欢郁园阿姨做得港式早茶。
“没,饭很好。”她放下餐具,用纸巾轻轻擦了擦唇角,刚想站起身,就听管家汇报,“曲助理过来了。”
姜矜说:“他是送合同过来了。”
陈如锦心底一紧,“你动作够快。”
姜矜瞥她一眼,“是离婚协议,不是转让股权协议书。”
陈如锦松口气,叉子刚插到煎蛋上,又想起什么,询问,“离婚协议你该给谢容与,拿到这里做什么?”
曲致礼已经站在会客厅,隔着木槿花端景望她。
姜矜轻轻点头,“搁在茶几上。”
她回眸,问陈如锦,“祖母有喜欢的东西吗?有个忙要你帮一下。”
“什么忙?”她得根据帮的忙大小挑选礼物。
姜矜温和说:“我把谢容与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短时间内也不想看到他,这份离婚协议书,麻烦您帮我送给他。”
“你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这个忙倒是可以帮,陈如锦点头,“我在佳士得看中一套帝王绿玻璃种老坑翡翠首饰,叫[森林眼],你帮我买过来,我就帮忙。”
姜矜点头,“可以。”
她站起身,走到中岛台,从橱柜拿了一个专属水晶玻璃杯,倒了一杯温开水。
将水递给曲致礼,她温声,“喝完我们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