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说这种话,不就等同于支持她自伤吗?旁边的女警投来厌恶与责怪的眼神。
即便刚才登记时,她还在心里惊叹过,这男的长得好像明星。但是,职业道德和关心自戕女学生更重要。看不出来,浓眉大眼的,竟然这么坏。没有共情能力的帅哥就是人渣。
可是,伊九伊的回应不大一样。
她定神望着左思嘉,这也许是她今天,不,最近这一周,甚至几个月来最集中精神的时候。
覃芸芸坐着,而其他人都是站立的。所以,回她话时,左思嘉垂下了眼睛。不过,他也不像在看她。
他接着说下去:“但是,这种事情都是要两个人的。你知道吧?”
他问她,语气很平淡,没有强迫的意思。
爱情是双人舞,而非独角戏。诚然爱必然有消极面,可假如积极面消失,这种爱的存在价值也就不复存在。
爱不讲道理,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一样。
真相不难猜到。
覃芸芸闹自杀,没有立刻纵身一跃,了结这一切。然而她的男友却至今杳无音讯,没有赶来,甚至没有打来哪怕一通电话。
在这段感情里,不论年龄、财富还是社会经验,男友都压自己一头,她本来就缺乏安全感,男友还相当情绪化,动辄对她大吼大叫,摔门吵着要分手。绝大多数时候,覃芸芸都是患得患失的。她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男友不爱她。
承认对方不爱自己没有那么难。假如不是这样,一开始就不会有这些自伤行为。覃芸芸大哭起来。
看人哭泣不是件舒服事,左思嘉移开视线。
伊九伊侧过头,轻轻地说:“你去开车过来吧。”
女警欲言又止,恐怕今天看她哭得太多,安慰的话都说尽了。伊九伊尴尬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坐下。她说:“分手也是好事。”
“可是我真的很痛苦……”覃芸芸说,“我总是想去找他。就算我知道,他不爱我了……他可能从来没爱过我。”
“过段时间就好了。”分手这件事,伊九伊是行家老手,已经谈到不想谈了。正在进行的这次是她默认的最后一场恋爱。想到这些,她不自觉地追加了一句,“我就是这样。”
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反而引起覃芸芸的兴趣:“分手的时候,你也会伤心吗?”
伊九伊觉得这提问很荒唐,不由得也放松了,隐隐一笑:“当然。”凡夫俗子,又向往红尘,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不伤心?
“很久吗?”
“一会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忍一忍就好了。”伊九伊有片刻的走神,好像忽然滑进了梦里,这种自然的姿态非常有魅力。她又抬起头,看着覃芸芸,“你会恢复的。”
覃芸芸心目中,伊九伊会更潇洒一点,更冷酷一点,也更自由自在一点,毕竟她那样有魅力。大家都推崇这种人,尤其是女性。但她转念又一想,某种层面上,人们追求的“洒脱”或许是一种只爱自己、参与度极低的爱情。
那正是覃芸芸所不齿的。
她说:“我恢复不了了。我就是在想,我爱他到底有没有意义……”
这话说得有点酸。即便是伊九伊也不得不承认。谈论爱好像原本就是一件酸溜溜的事。她只是说:“相爱更好。”
伊九伊站起身,替她拿好包,向警察道谢。覃芸芸也匆匆配合。
左思嘉已经在外面等,他坐在车上,后悔的心情风起云涌。他不该说这么多的。对着不熟悉的人,对着本应变得更熟悉却搞砸了的人。
他握着方向盘,随手调节中央后视镜。
这是他的车。平时中间有挂一个奶牛猫的吊坠,今天特意摘掉了。因为觉得太花里胡哨没准会被讨厌。
走出警察局,迎着路灯光,伊九伊才发现覃芸芸穿得有些邋遢,看着像从宿舍临时冲出来的尤其上半身,纯色T恤上印着冲击性的文字。
覃芸芸也发现她在看自己,低下头,介绍自己身上这件写着“世界需要改变”的广告衫:“是以前去游戏展送的。今天情绪太激动了,出来得急。”
伊九伊和覃芸芸上车,他们开车送覃芸芸回去。
伊九伊用手机打开导航,又和覃芸芸确认了一下校区。她拜托左思嘉,左思嘉也客气地回应。然后,车子发动了。
伊九伊舒了一口气。回过头,她忽然发现,车内的中央后视镜上挂着一个小猫的吊坠。这是刚才就有的吗?为什么刚才一直没看到?
来的时候,她没注意到,现在也不太确定。
覃芸芸坐在后座,摇曳的挂件背后,通过后视镜,她能看到伊九伊的脸。
自从第一次见伊九伊起,覃芸芸就知道,这个人和自己不一样。伊九伊总是看起来那样平静、泰然、情绪稳定,这是她灵魂丰盈的直观反映。因为生活充足,所以不会像覃芸芸一样变成可怜虫。
然而,经过刚才的聊天,覃芸芸想,就算是她,失恋也会伤心吗?面对爱的时候,她也会有这些无可奈何的、琐碎的烦恼吗?
在此之前,覃芸芸觉得自己在为爱战斗。为爱歇斯底里的时候,她常常自怜,就算不承认,心里也隐隐觉得自己又愚蠢又漂亮。
但,后视镜里,伊九伊轻轻靠在座椅靠背上。覃芸芸忍不住在想,客观来说,摸着良心讲,她知道自己是没有伊九伊这样的魅力的。没有这种皮囊,也没有那样的灵魂,所以举止投足也不如她这么美。她心碎的时候肯定很美,但那不是因为心碎,而是因为她本来就很美。
覃芸芸的男友,不,是前男友,前男友有时候会发酒疯,吐得到处都是,还拿东西打人。那一点都不帅气,没有魅力,丑不堪言。覃芸芸莫名地想,自己可能也一样,只是在发恋爱疯。
伊九伊也会因为分手伤心。这一点和覃芸芸是一样的。伊九伊也会追求恢复,并确定一定会恢复。她讲话很有说服力。
车开到覃芸芸大学门口。
天色已晚,连平时打开的校门都关上了。保安亭里亮着灯,值班的人在打着呵欠看电视剧,偶尔给晚上要回家属院、门禁卡坏了的的老教职工升个栅栏门。
伊九伊说:“需要我陪你进去吗?”
覃芸芸吸着鼻子,脸上的泪痕早就风干了,现在对她摇了摇头,说:“上次你帮我送连环画,谢谢你,伊姐姐。我之前也是和这个男的出了点事,一下给忘了,要跟你说谢谢的。”
“没关系。”人家都这样了,伊九伊怎么可能还追究那种小事,“你好好休息吧。”
覃芸芸说:“嗯。我已经没事了。”
覃芸芸转过身,和保安打招呼,进校门。伊九伊担忧地看着她,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低头,回复朋友消息说“谢谢”。
在旁边,左思嘉询问:“她没事吧?”
伊九伊轻轻叹气:“我委托朋友,联系了他们学校比较可靠的老师。听说是比较灵活的人,不会做刺激学生的事,应该会循序渐进慢慢来,仔细一点关心她的。”
“嗯。”左思嘉说完,开动了车子。
一个晚上并没有多少个小时,经过这样的风波,稍稍折腾,时间就很晚了。
等待红绿灯时,路边一家快餐店还亮着灯。伊九伊盯着车窗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左思嘉分出余光,随即问:“要去吃吗?”
“嗯?”伊九伊回过头,有点疲倦,笑着说,“第一次约会去吃垃圾食品吗?”
就算她表现出揶揄,左思嘉也一点都不慌张,坚定而坦荡,给出其他选择:“这个点了,要么去酒吧?或者到我家,我煮给你吃。”
“你还会煮饭?”伊九伊笑出声,突然也想到了什么,改变了主意,“就去吃快餐吧。”
颜色明快的餐厅里,他们一男一女,各自端着有汉堡、薯条和可乐的餐盘,一起坐到靠窗的座位。
快餐店的人并不多,有在职场奔波的中年人,也有回学校晚的学生。他们不是个例,平凡而不起眼地被淹没。
在离他们一条过道的小餐桌旁,一个陌生人在用手机看转播的足球比赛。伊九伊环顾四周,悄悄打量那边。左思嘉多取了两张纸巾,落座得更晚,问她说:“你喜欢足球?”
“不。”伊九伊回过身,笑着去拆可乐,“只是好奇。”
为了环保取消吸管,快餐店转而用免吸管杯盖。她不知道,还想找吸管。左思嘉发觉了,向她说明情况和用法。
伊九伊还是头一次见到,新奇地摆弄,喝了一口可乐,品了品,用有点自得其乐的神态说:“我很久没吃洋快餐,可乐也很久没喝了。”
“嗯。”左思嘉也先喝了一口可乐,“想象得到。”
“为什么?”
“你看着不像吃垃圾食品的人。”
“以貌取人吗?不可以哦。”伊九伊开玩笑,“你看起来也不像弹钢琴的人。”
他也配合:“是有人这么说。”
汉堡要把包装纸剥开,拿在手里吃。伊九伊嘴角沾到酱汁,却先看到左思嘉弄得满手都是的狼狈样。为什么弹钢琴还攀岩的人会这么笨手笨脚?到底是哪一边弄坏了手和小脑?她忍不住笑。他被笑得难堪,却导致她笑得更厉害。
伊九伊难得像这样笑,也感觉汉堡蹭到脸上了。左思嘉忍着给她递纸巾。两个人不顾及形象地吃了一顿晚餐。
走出店外,外面刮着有些凉的风。两个人都才从山上下来,都穿得很随意,从落地窗里看,与美观也不搭边。伊九伊突然又有点想扣分了。可是,一时间,因为一些理由,她又放弃了。
回车上有几步路,刚吃过饭,他们索性散步消食。
穿过马路,走在花池边,经过一排乌压压灭了灯的店面,一男一女,两个人慢慢地走着。走出一个短短的地下通道,他们重新来到地面,桥面上行驶着车,两侧是窄小的人行道,透过围栏,能看到地下的河流。
河堤上留出了一段陡坡,上面是茂密繁盛的野草。夜里没有路灯,只有月光降下,闪烁着黯淡的微光。再往远处,河濒临消失的两端,楼房里有住户的灯代替星星明亮。
伊九伊停下脚步,悄悄远眺,漫无目的地任由视线逡巡。
她看到河堤上有什么东西。
在黑黢黢的草丛中,它很醒目。远远看着是一个人,上衣的褶皱里,中文汉字太好辨认了。
派出所里怒吼着“纯爱已经灭绝了”的年轻女人、突兀而滑稽的“世界需要改变”、《警世通言》中为爱投江的杜十娘,这些事仿佛转动的红□□光,交替出现在脑海。伊九伊一言不发,掉头就跑。
“怎——”左思嘉不明就里,也没有空闲提问,立刻跟上她。
去河堤需要绕个大圈,先回地下通道另一段,然后走楼梯。左思嘉直接从高处跃下,跳过那段阶梯,比伊九伊更快赶过去。
河堤上冷风滚动,野草如刀锋般锐利。他们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赶到那个人影附近。
他们跑得太急了。两道呼吸声中,伊九伊伸出手,将它抓住,摊平一看,那只是一件衣服,而且,和“世界”两个字在一起的内容是“打入世界500强”——这是一件汽车公司的员工宣传衫。
伊九伊抬起头,和左思嘉对上目光。
虚惊一场。
她抛开那件衣服,一下没站稳。本来可以抓住草的,可刚才来时感觉到草割手,干脆坐了下去。
伊九伊坐到地上,听到左思嘉笑了。她不着急起来,仰着脸,也闭上眼微笑:“……我还以为是刚才那个孩子。”
“猜到了。”左思嘉犹豫了片刻,坐到她身边。
好奇怪。锋利的草被压到身下,就变得柔软起来。月光似乎被波光粼粼的河面稀释,苦味减淡了。伊九伊望着远处,没来由地,复述了今天从某人口中听到过的话:“‘纯粹的爱已经快要消失了’。”
他回过头,在夜色里辨认她侧脸的边缘,同时认出那句话:“只是说给那个小孩听的。”
“现在没人把‘爱’挂在嘴上说了吧,”伊九伊会心微笑,“除非是自我感动或者骗女孩子。”
左思嘉说:“她衣服上写了一句什么?‘人们需要改变世界’?”
伊九伊回答:“是‘世界需要改变’。”
安静了一会儿,能听到蟋蟀的叫声。蟋蟀原来活动得这么早,最近一直待在建筑里,她很久没留意。
突然间,左思嘉说:“今天对不起。”
又是道歉?伊九伊侧过头。其实已经不想再听了。
左思嘉说下去:“还没到山上,才上车,我就后悔了。本来我就不确定,不知道带你去哪里玩。”
伊九伊问:“你以前和女朋友都去哪里呢?”
他看着她,像是不确定这能不能在现任面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