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做鸡蛋汤吧,再配个牛肉焖粉皮、酸辣土豆丝或者醋溜白菜。”
王术仰脖抵着沙发靠背,一边查看班级群里的课程变动通知,一边向杨得意点餐。
杨得意伸手没收了王术的手机,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面带犹疑仔细盯着王术。
“你为什么那样说曹平?是不是知道什么事儿?”她问。
王术不露怯与杨得意对望,皱眉道,“我烦他能说他什么好话?”她这么理直气壮反问着,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杨得意越发笃定,“你说‘以后再说以后’的时候语气不对,你现在直接告诉我,我可以不记你的过。或者我也可以给曹平打个电话,让他上家来吃顿饭聊聊,总能打听出点蛛丝马迹。”
王术听到她要给曹平打电话立刻急了,曹平现在正在派出所扣留呢,她面色赤红,高声道:“我告诉你什么啊!你也烦他你才这样疑神疑鬼!我真的就是随口在背地里编排他两句而已!”
……
王戎收到杨得意发来的微信时,车子刚刚抵达八千胡同——翟欲晓和林普居处的胡同叫这个名字。因为暴雨堵车,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硬生生走了三个小时。
“公司给你批假了?”翟欲晓打着伞出来到这边车门来接她。
“嗯,只要不是月中和月底那前前后后的一个礼拜,公司批假都爽快。”王戎回复着翟欲晓,微微举起手机。面目识别失效,只好用密码打开手机屏幕。
杨得意的海棠花头像在联系人列表的第一位:我跟你爸在来大都的路上了,不要在别人家里养伤,养不好还麻烦人。
王戎已经年近三十了,这要在结婚早的那波人里,这个岁数三胎都能下地跑了,早就失去了当个小孩的资格。所以她乍然读到这条信息,脑子一麻,眼睛瞬间酸胀不已。
“喂,坑、坑,看着点儿脚下啊你,你踩水坑里了,你眼睛到底有事没事,我怎么这么不放心呢。”翟欲晓扯了王戎一把唠唠叨叨。
“行礼不用拿上去了,我爸妈来接我了,正在路上。” 王戎伸手挠了挠鼻子,哑声道。
王戎抓着手机缓了缓,突然看到微信列表里王术的头像上有个红色的1,她没好气点进去,瞧见王术又隐晦又狗的信息:不是我的错,我只是败给了一个母亲无人能及的敏感和洞察力。王术的信息是一个小时前发来的,但那时王戎被堵在高速公路上,只顾应付翟欲晓的各种提问,没有留意到这条信息。
王戎把手机往兜儿里一揣,跟着翟欲晓和林普上楼,根本没有回复的意思。她一直知道王术这个狗东西指望不上,但万万没想到她这么指望不上,谎言在她那里居然都过不了夜。
……
2.
从秋到冬过度并不怎么分明。十月以后太阳就不怎么常见了,连阴雨一下就是三五天,下一场温度骤降一回,温度降下去以后就很难再升上来了。如此往复。以至于今年十一月下旬就迎来了初雪,比去年早了整整四十天。
一开始是雨夹雪,不知何时起,刺骨的雨没了,只剩下雪。
“……是这样啊。”王术转头瞧一眼落在院子里的细雪,起身坐到镜前,伸手打开粉底和修容,“咳,没地暖,我家里有点冷,要不然去你家暖和暖和?你妈妈真的不在家吧?”
老城区三秋这片没有地暖,家家取暖都靠空调。家里有老人的可能还会唠叨一下电费,年轻人不会,因为老区电费本就低,政府还有额外补贴,再配上一级节能的空调,一个月下来其实并没有多少钱。空调当然不如地暖暖和,供热也不如地暖均匀,但王术现下在室内只套着件薄毛衣的状态仍是证明了她要去别人家里“暖和暖和”是一句再明显不过的瞎话。
“嗯,不在家,跟江叔叔出去了。你来。你中午想吃什么?”电话那端的人缓缓说。
“我到了再说,反正肯定和你表妹和她的朋友想吃的不同。”王术抻着脑袋对镜上底妆,手法前所未有的细致。
李疏盘腿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里,他膝上摊着两本书,《材料性能学》和《金属学与热处理》,但他的眼神却并未落在任何一本书上,而是落在锦绣大道那一侧的三秋胡同里,确切地说,是某个不起眼的却被收拾得很干净的小院儿里。小院儿的屋檐和墙头都白了,他刚刚坐下来时,刚好瞥到女朋友罩着妈妈风围裙戴着小兔子发箍出门去帮二姥姥搬白菜的身影——三秋胡同的老人冬天都有囤白菜的习惯。因为她一趟一趟跑得热火朝天的样子太可爱了,他便寻了个托词给她打了这通电话。
王术向上望着修饰自己的泪沟,与此同时喋喋不休:“她们都知道了你有女朋友还这样,真是的。高中生周末不待在家里好好复习,瞎琢磨什么呢一天天的?我高中时可比她们乖多了。”
李疏问,“嗯?那你说说,你多乖啊?”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以他对她的了解,她接下来不会是什么正经话。果然——
王术细细刷着眉粉,傲然道,“我当时一心想着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就落我肩上了,绝不能被儿女私情绊住脚步,”她顿了顿,悻悻补充,“……虽然那时也没人绊我。”
李疏向后靠去笑起来了。
表妹成意未的朋友出现在书房门口,她悄悄呆望李疏一分钟,两只眼睛一弯,露出甜美可爱的笑容,高兴道:“哥,我做了椰奶冰粉和红糖冰粉,你想吃哪种?或者你想吃芒果的也行,我看冰箱里有两个芒果。”
李疏闻声掀起睫毛,“谢谢,先不用了,麻烦你跟意未和成玥说声儿,等等王术,她来了再点餐。”他温和地把话说完,不待女生回话,便低头翻起了书。
成意未正把成玥压在沙发里揉,她只听到朋友的声音——因为比较高昂,没听到李疏的声音,开怀笑着指点朋友:“炎炎,我哥他吃芒果过敏这你得记住啊。”
……
成玥听到门铃声跑去开门,见到王术眼前一亮,感觉她跟去年在胡同里用震惊脸说他“嚯,是个弟弟”时的模样不太像,漂亮多了。他仰头叫了声“术术姐”,握着门把手回头,刚好看到他哥李疏拎着本书出来。
李疏抬腿走向王术,途中顺手把书反扣着搁到一边,他给她拆出一双新的室内拖鞋,俯身亲手给她送到膝前,他静静瞧着王术,眼睛里都是笑意,又回头跟表妹成意未说:“意未,过来打个招呼。”
成意未从未见过李疏对人这样,她怜悯地轻轻一拍朋友的肩膀用肢体语言让她“节哀”,单膝跪在沙发上露齿笑着,向王术打招呼:“你好,术术姐,我叫意未。”
成意未早就告知朋友表哥有女朋友了。但是朋友就是深信自己仍有机会,因为以她之见这个年代的男生女生可以在半年内完成暧昧、交往、分手、和好、再分手这样的戏码。成意未被她说服了,也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如愿以偿,所以这就带着她以“需要表哥辅助功课”的理由上门来刺探军情了。结果敌方是个硬茬。或者说,并非敌方是个硬茬,而是表哥给敌方配备了核丨武。他看到她时眼睛里的光就是核丨武。
成意未这位叫“炎炎”的朋友失神了六七秒钟,也牵起嘴角,不自然地道:“你好,姐姐,我叫霍炎炎,是意未以前的邻居,也是意未哥哥的高中学妹。”
王术把挂在手腕上的袋子交给李疏,避开李疏帮忙的手,自己把脱下来的短靴收进鞋柜里去。她眼里嘴角都是笑意,自觉自己虚假热络的模样像极了王熙凤。
“你们好你们好,路上经过一家新开的奶茶店,顺手买了几杯奶茶,你们挑挑看有没有想喝的口味。”王术抬手摘掉帽子,以指为梳草草梳了两下。
“我刚刚做了冰粉,最近刚学会做这个,看到材料就想练手,”霍炎炎说着说着露出赧然的笑容,“冬天做冰粉,好像是有点不对季……”
“屋里二十多度,哪里是冬天?可太对季了!我用奶茶换你做的冰粉吧,炎炎?你做了什么口味的?”王术顿了顿,感觉李疏给自己压了压后脑勺的头发,不好意思地一笑,继续道,“我喜欢老式的,红糖的就最好。”
霍炎炎心里一松:“有红糖的,还有椰奶的。”
王术开心道:“做得多么?多得话我都想吃。”
……
虽然总是被家里人诟病“属狗的”、“狗东西”、“厉害起来跟个狗似的”,虽然早前化妆的时候还在不高兴地数落“她们都知道了你有女朋友还这样,真是的”,虽然两手插兜儿慢吞吞走过来的一路上脑子里同时播放着至少六部韩剧的相关情节,但是王术自打进门却并未给过霍炎炎难堪。因为王术并没有感觉到这个高中生的恶意,只感觉到她的诧异、委屈……和一点点的小心眼儿。不过在留意到她上厕所时顺道也默默洗了把脸的情况后,王术大度地原谅了她不痛不痒的小心眼儿。
“意未哥哥是不是挺不好追的?”
“啊?”
“我们有两个同学的姐姐都追过她哥哥。但她们都没追上,说可难追了。”
“啊,我给他带了两顿早饭他就同意了。她们可能是没给他带早饭吧。”
一顿外卖热热闹闹地吃完——霍炎炎大概只觉得吵闹——两个女生在李疏的辅导下象征性地各自订正了几道错题就回去了。李疏开始向王术追讨那两顿没影儿的早饭。王术满嘴跑火车习惯了,她伸手比量着成玥的个头儿,娴熟地转移话题,“弟弟你这一年长了不少啊”……
第 31 章
1.
这场雨夹雪是从破晓时分开始的,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只剩下雪。李疏在窗前观察王术搬大白菜时只有墙头、屋檐和树梢有积雪, 地上人行的地方满地冰碴子湿漉漉的, 一顿午饭的功夫, 所有脏的湿的全不见了,整个世界银装素裹。
“我们出去溜达吧,雪大了,把路上的冰碴子都给埋住了, 不会弄湿鞋子的。”
“你感冒流鼻涕还没好,要不然看电影吧, 不出去了。”
“最近没什么好片儿。我羽绒服厚着呢, 你看还连帽。哎,弟弟, 今冬第一场雪呢, 不要在房间里窝着了,跟我们出去转转?”
成玥迟疑片刻, 最终仍是不敌游戏的诱惑摇头拒绝, 并在他们出门前拎了六本书出来让他们顺路去趟图书馆帮忙还书。
北方有句话叫“下雪不冷化雪冷”。虽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但街上却并不怎么冷。王术出门前往三秋胡同的方向望过一眼,初雪日赶上周末,胡同里许多小孩儿在打雪仗, 包括她那个致力于埋人伟业的大侄子。结果乐颠颠搭乘电梯来到一楼,小区里却空无一人, 天地间只有落雪声, 静得出奇。
王术遗憾地揉着自己的红鼻头转头四顾,这小区里的雪尚没有几个人踩过, 厚而蓬松,分明有最好的打雪仗的条件。她正深感“可惜了”,脑袋突然一重,是李疏在后面给她扣上了帽子又使坏往下压了压她的头。
“去哪儿呢?”李疏问。
王术也没有明确想去的地方,她迫不及待地出来,只是因为觉得如果在屋里待着就辜负了这场初雪。不单辜负了初雪,还辜负了以往看过的狗血偶像剧……
“就随便压压马路吧。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年轻人谈恋爱的主要消遣娱乐就是压马路。”王术沉吟道,“我爸我妈就是在压马路时被我姥爷逮着早恋的。”
李疏对这样漫无目的的行程没有半点异议。
李疏是个非常讨厌浪费时间的人,他对自己的时间安排细化到以一小时为单位,在每个单位时间里他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也许是研究感兴趣的电子产品,也许是弄清楚某个知识点,也许是翻开终于到货的一本学科文献……但是假如是跟王术在一块呆着,哪怕只是漫无目的地压马路,他也觉得是有意义和有意思的。
两人牵手压着马路去图书馆替成玥把书还了,然后去图书馆前面街区的商场看了场并不怎么好看的电影,再溜达着买了两顶帽子,这一天就差不多到头了。
因为李疏有成玥在家等着,王术也有三口子人在家等着,两人并没有一起吃晚饭的计划。当然两人也都不饿,下午看电影的时候嘴没停下过。王术特别知道什么零食好吃,在电影院门口的自动贩售机买了一堆。一起往回走的路上,王术打出溜滑没稳住自己五体投地,她倒下后又使坏伸腿在地上划弧,成功把李疏也给绊倒了。
“没事儿,天黑,谁也看不见。”她笑哈哈这样安慰李疏。
天黑是很好的借口,摔一跤丢人现眼不会被人看清,索性就地接个吻也不会被人看清。
王术被吻得不断后退,却怎么都挣不脱,她的轻笑声便落在了两人的唇齿间。
“我还是会吃醋的,今天不打算接吻的。”她说。
李疏与她贴着额头,轻轻压了压她的后颈,说:“没必要吃那些没必要的醋。”
2.
王术赶在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前回到家。王西楼正在看重播的《父母爱情》,听到门响剥着沙糖桔转头瞥王术一眼,见她跟人约会回来笑得眼睛都没了,有感于“女大不中留”,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两声。
王术听到意义不明的咳嗽声轻轻揉了把脸,她回身整理好厚重的棉门帘,又把屋门合紧,确定一丝热乎气也泄不出去,叫着“爸爸”蹭到王西楼身旁坐下。
“坐这里干什么,去洗手准备吃饭。”
“你怎么不去?”
“你妈不让我多吃沙糖桔,说再吃一个就不做我的饭,我又吃了一个。”
“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咋突然叛逆起来了?”
“你妈那训狗的语气太气人了。”
最后一道菜上桌,王西楼给王术使了个眼色,王术便配合地假装不知道前情,若无其事催着王西楼一道洗手吃饭。杨得意懒得在女儿面前重提夫妻间的几句拌嘴,轻哼一声,伸着脖子让正在厨房里盛汤的王戎把辣椒罐捎出来。
一家人在落雪声里埋头吃饭,杨得意瞧着父女三人安静扒饭的模样,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杨得意把家当全部赔光的时候恨不得一头撞死,感觉生活再没有奔头了。一家四口单是租房就得花去一个人的工资,然后四口人的各项生活开销、米面菜钱、汽车油钱、水电费,即便再紧缩,又得花去一个人的。四口人剩下的两口,她年龄太大不好找工作,王术年龄太小正在准备高考。她又后悔又愤恨又忧愁,一天天地不回家满城去翻那些骗她的人,但那些人早消失了,警察都翻不出来,她就更不可能了。如此,只不过短短的两个月,她瘦了十一斤。
有一天她正要出门,王西楼出来把她拦住了。他跟她开玩笑,说,我其实挺担心人被你瞎猫碰上死耗子翻出来的,到时候肯定得有冲突,人家伤着你,我还得去医院伺候你,你伤着人家,老王家后代政审过不去耽误前程。她听不出他什么意思,是挖苦她还是真心劝她,没搭他话茬儿,挣开他低头继续朝外走。他便又说他其实早就不生气了。
“你人没事儿就好,我俩往后还有三十年呢,从头开始不算什么。”
“我想好了,去你娘家的老院子过度几年,你以前不是还跟我商量着想让我当上门女婿?这回我可真上门了。”
当夜她嫂子也打来电话了,说她和杨得中专门回了趟老院子拾掇了两天,把一些没法用的旧家具扔出来了,又添了新的,犄角旮旯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再住十年不成问题,回家吧。
——嫂子那句带着笑意的轻快的“回家吧”让杨得意一下子破防了。
两个女儿面对生活骤然的落差也没拖后腿,她们只在初初听闻时嚷嚷过几天,后来一声不吭。尤其王戎,因为几万块跟曹平个狗娘养的周旋了好几个月,回家也仍旧一声不吭。
“咔嚓——”院外传来轻微的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声响,杨得意回神,给自己盛了碗排骨汤,瞧见王西楼的汤碗空了,手腕一转,也顺手给了他一勺。
3.
初雪就是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一夜,之后就是长达两个月的干冷。
王术是个糙人,只感觉到冷得出奇,并未感觉到干得离谱,直到瞧见钱慧辛流鼻血。
“真的有这么干啊?”王术打量着手忙脚乱的钱慧辛语气十分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