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这种老好人性格,才会让他们不断被骗,被坑,最终只能全家定居贫民窟。
“晓慧,放心。我会携全家一起照顾好灯灯的,等你和你老公改造完出来,保证还你们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赵静文在电话里如此承诺。
十四岁的许茕茕将半块发硬的馒头泡进热稀饭里,狠狠翻了个白眼。
穷人帮助穷人,最终结果只能是双双饿死。
她试图撺掇亲爹一起谴责她妈的圣母行为,却发现许江正沉痛地叹气:“可怜的灯灯,怎么就摊上了那么一对不靠谱的爹妈!如今能护着他的也只有我们了,老婆说得对,咱们一定要好好养他长大!”
许茕茕:?
所以,整个家只有她不是圣母。
于是,刚满八岁的纪寒灯,就这么搬去了雪粒镇知名的圣母之家。
之所以知名,当然是因为,他们许家是最穷最影响镇容的困难户。
当其他居民已经在翻新盖楼时,许茕茕一家还在用脸盆接屋顶漏的雨,三口人挤在狭小又破旧的老屋里,吃饭和睡觉都在同一个区域,仅用几块布帘作为遮挡,卫生间仅能冲澡,院子里平时备着夜壶,出门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会在尽头看到镇上唯一一间免费公厕,以及一片小树林。
第一次进许家的门,纪寒灯跟在赵静文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目光正好撞上许茕茕。
许茕茕道:“嫌我们家条件差就滚。”
不用猜也知道这小子晚上肯定跟她睡,她的床已经够小了,再多个人会挤死。
父母同时瞪向她:“茕茕!怎么跟弟弟说话的?有点姐姐的样子!”
纪寒灯立刻走到许茕茕面前,小脸微微仰起,冲她露出纯真乖巧的笑容:“姐姐好!”
作为一个习惯了寄人篱下的野孩子,这是纪寒灯的招牌必备笑容。
在此之前,每被送到一户新家庭,他都会第一时间认准脸色最阴沉的那个人,想方设法讨对方开心,只有先把最难搞的角色搞定了,他往后的日子才能好过点。
而许茕茕,自然便是许家最难搞的那个角色。
许茕茕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纪寒灯,在他刚出生那年,赵静文曾经带她去过一次外省的纪家,坐了七个多小时的长途火车,只为吃他的满月酒。
那时纪晖和金晓慧忙着收份子钱,随手将摇篮扔在了里屋的角落,完全没听见婴儿正在啼哭。
只有许茕茕注意到了微弱的哭声,放下碗筷,小跑到里屋,踮起脚尖,扒着摇篮看过去,一个又皱又黄、如瘦猴般的婴儿,在襁褓里用力扭来扭去,瘆人又滑稽。
她噗嗤一笑。
听见许茕茕的笑声后,小小的婴儿像是终于安下心来,停止啼哭,炯炯凝视着她,黑亮的瞳仁中满是好奇。
那时的许茕茕皱起眉,感叹世上竟有如此之丑的小孩,默默忧虑起这个陌生婴儿的未来,并不知道,他的未来将与她息息相关。
如今,十四岁的许茕茕再度皱起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孩,怀疑当年那个丑婴儿被人掉包了。
凑近之后,许茕茕惊愕地发现纪寒灯头上竟然有不少白发,可他今年才八岁。她顿时脑补了一场厉鬼夺舍的恐怖戏码,迅速退后与他保持距离。
赵静文出声打破她的幻想:“灯灯那是少白头,营养不良以及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这孩子太可怜了,小小年纪就受了那么多苦。”
确实很可怜。
可是就算他再可怜,许茕茕也无法接受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屁孩突然从天而降,住她的家,吃她的饭,睡她的床。
所以,必须赶走他。
她当晚就塞了一只死老鼠在纪寒灯的书包里。
穷孩子不敢有叛逆期,大部分情况下,许茕茕都是个懂事的好女儿,前提是,家里没有外来者。
发现死老鼠的存在后,纪寒灯并没有露出许茕茕期望中的惊恐表情,而是安安静静地拉上拉链,将死老鼠留在了书包里。
一留就是三天。
幸好现在不是夏天,否则他的书包缝隙会爬出密密麻麻的蛆虫。
最终,许茕茕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夺过他的书包,掏出那只已经发出臭味的死老鼠,狠狠摔进路边的垃圾桶。
“为什么要扔掉它?”纪寒灯似乎很困惑。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许茕茕震惊。
“那是姐姐送我的礼物呀。”纪寒灯笑得纯真又乖巧。
这小子不简单。
许茕茕意识到自己碰上硬茬了。
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狼子野心,将来定是个狠角色。
把这种心机男童留在家里实在太危险了。
就在她苦思冥想下一步用什么法子整他时,却在放学路上亲眼目睹纪寒灯光着身子被同班男生踹进了臭水沟。周围男孩积极地参与进去,嬉笑着:“那个穷鬼本来还在反抗,后来我们说踹一次给他一毛,他立刻乖乖配合了。”
好强的商业头脑。许茕茕又惊了。
才八岁就知道靠劳力赚钱了。
踹一次一毛,踹十次可就是一块。
积少成多,说不定有一天能够攒到五十,一百。
之所以光着身子,也是纪寒灯主动要求的,因为臭水沟会弄脏衣服,不如等他们踹个尽兴后,再把自己冲洗干净,重新穿戴整齐。
轻轻松松就将霸凌变成生意。
许茕茕暗叹他的聪明睿智,停下脚步,视线落向躺在臭水沟里的纪寒灯。
他瘦小如骷髅,每一寸肌肤都沾满了黑色液体,散发出刺鼻的恶臭,岸上的人嫌恶地皱眉捂鼻,他却像是什么都闻不到,一声不吭地从臭水沟爬上来,在岸边站直立定,任由同学嬉笑着将他又一次踹下去。
不知反复了几次,男生们终于玩腻了,拎起书包作势要散去。纪寒灯拖着一身的泥泞,冲他们摊开手掌:“给钱。”
领头的小胖子笑得直不起腰:“你还真以为我们会给钱啊?”
许茕茕一脚就踹了上去。
小胖子毫无防备地飞出去摔趴在地,这下真的直不起腰了。
纪寒灯一怔,转头看向许茕茕,脏兮兮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许茕茕抬脚踩在小胖子的背上,扯开他的书包,将里面的书本文具统统倒在地上,从中挑出九枚一角硬币,道:“你刚才踹了纪寒灯十次,减去我踹你的一次,所以一共收你九毛,没问题吧?”
纵然是再嚣张的小学生,到了更加年长的初中生面前,也只能认怂。何况这个初中生力气还比他们大。小胖子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眼底噙着泪,一句话也不敢说。
许茕茕又看向其他几个吓傻了的男生,神色平静:“那个戴黑帽子的,踹了五次。那个穿蓝外套的,踹了三次。那个小平头,踹了一次。现在,立刻,一分都不许少,排队交钱。”
纪寒灯从不相信世上有神明。
否则祂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穷人受苦、坏人作恶、奸人享乐呢?
如果把一切都归结为命,那他这样的贱命,有什么出生的必要?
纪寒灯并不喜欢许茕茕。
他无视她的挑衅,一次次冲她笑,甜甜地唤她姐姐,无非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在许家长久住下去而已。
他习惯了每时每刻去讨好别人,用笑容包裹住倦怠麻木的心。
这种讨好,不代表喜欢。
他不喜欢任何人。
哪怕是圣母赵静文夫妇,纪寒灯考虑更多的,也是随时提防着他们总有一天会厌倦他,抛弃他。连亲戚都弃他如敝屣,何况是没有血亲关系的外人。纵然是再善良的老好人,当家里只剩下半块馒头时,他们也只会优先给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是人之常情。
他从来不指望许家人会收留他多久。
可是当许茕茕毫不嫌弃他满身的污泥,握住他的手,坚定地,大大方方地从人群中穿过时,纪寒灯忽然觉得,这位看上去脾气很差的姐姐,或许,比神明更值得信赖。
那天,纪寒灯净赚一块八。
其中五毛被许茕茕拿去买了辣条。
“这是本人应得的保护费。”她说。
“嗯。”纪寒灯没有异议。
“所以说,对待有些人,就应该以暴制暴。”
许茕茕嘴里叼了根辣条,怀里抱着纪寒灯的衣服。
“嗯。”纪寒灯蹲在水池边,仔细冲洗身上的污泥。
必须把自己洗干净了才能回去,不然会让赵阿姨和许叔叔担心。
冷水浇在身上有点冷,纪寒灯背对着许茕茕,一直在打哆嗦。
等纪寒灯冲完晾干,许茕茕习惯性地走过去要帮他穿衣服。
“我自己可以的。”纪寒灯低下头,眼神躲闪。
一想到自己全程都光着身子,滑稽又狼狈的模样被许茕茕看了个遍,他攥紧拳头,两耳滚烫。
八岁的孩子,早已有了羞耻心。
许茕茕直接将衣服往他头上套,嗤笑:“害什么臊?晚上咱俩还要一起睡呢。”
还好这小子每天晚上都会把自己缩到最边上,连片衣角都不会碰到她,倒也不怎么占用她的空间。
纪寒灯的脸更红了。
“下次挨打的时候记得还手。”许茕茕理了理他的衣领,“比起受气包穷鬼,还是做脾气差的穷鬼更划算一些。”
纪寒灯轻轻点头:“好。”
回家路上,许茕茕抽出一根辣条,递到纪寒灯嘴边。
“赏你的。”她说。
纪寒灯乖乖张嘴,吃下辣条。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辣条。
有点辣,又有点甜。
充分地咀嚼,用力地咽下。
被踹了近二十下、造成大片淤红、连骨头都泛着疼的后背,因为她喂的这口辣条,变得没那么痛了。
纪寒灯并不知道,那也是许茕茕第一次吃辣条。
她从小学一直馋到初中,每次课间碰到同学在吃的时候,都会一边低头假装看书,一边悄悄去嗅空气中飘过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