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刚接受裴爷爷的安排,从艺术学校转到东大。父母本来很生气,知道是裴德安的安排后立刻变了脸,原本紧锣密鼓催促进行的相亲都帮她出面搪塞,眉开眼笑地叫她去了东大,好好跟裴澈相处,仿佛她真的已经得旨“赐封”。
她不喜欢父母的嘴脸,一边不安于自己的选择,一边却舍不得。入学很久之后才和他打上照面,一起吃过饭,他看起来变化很大,但仍然沉稳冷淡,大部分时间独自穿梭在校园里,偶尔和同门一起,看起来关系不错。如今再叫他分享校园生活及亲密好友,他应该不会再为难了吧?
唯一一次单独相处,是裴澜拜托她去给裴澈送文件。她到了望江公馆,裴澈从屋里打开门禁。她一进门,听见一声——
“向斯微!”
猝然抬头,看见空旷的客厅尽头,裴澈倚在岛台边喝水,肩上站着一只灰鹦鹉。鹦鹉通体都是灰色,脚上却绑着一根奇怪的红绳。看起来很显眼,而且,并不美观。
见人来,它又叫一声——“向斯微!”
李舒乔尴尬地站在原地。
而裴澈神色淡淡,举起胳膊将那鹦鹉送回鸟架上,平板无波地说了句:“她不是。”
鹦鹉继续叫:“向斯微!发大财!”
裴澈走过来给她拿拖鞋,接过文件后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它很笨。只会说这两句。”
那鹦鹉果真听不懂人话,又来一句:“向斯微!”
李舒乔窘迫极了,看着脚边崭新的女士拖鞋,忽然待不下去,匆匆地说:“没事,文件送到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李舒乔。”
李舒乔觉得自己无可救药,因为他叫住她的时候,她居然还在期待。
可裴澈只是犹豫了两秒,皱眉问她:“你为什么会转来东大?”
李舒乔彻底知道,她做了最差劲的选择。她总是舍不得,总是先选他,偏偏他不喜欢。
“我本来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说这种话,但作为朋友……”裴澈似乎苦恼于自己的越界说教,最终说了很委婉的一句,“希望你做的选择能让自己开心。”
那天是李舒乔第一次在裴澈面前哭,从前他们恋爱时、分手时,都没有过。而裴澈递来纸巾,倒了热水给她。除了那只蠢笨聒噪的鹦鹉又开始叫着“裴澈!吃饭!”,他们再也没有说话。
那天之后,她继续在东大念书——从父母那里争取到读博的自由并不容易,她绝不能放弃。而学业也成为相看未来丈夫的重要指标,最终选定的新郎,就是唯一一个愿意等她毕业后再要孩子的约会对象。
请柬是一早备好的,本打算交给裴澈。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向斯微,李舒乔原本只想送请柬,可坐下看见她一如既往的闲适模样,又忍不住问更多。
几个月前培安易主,很是动荡了一阵,她和裴澈的短暂初恋也被扒出来添油加醋甚至无中生有。虽然裴澜很快撤掉了所有相关消息,可向斯微一定看到过的,她真的很想问面前这位向小姐——你难道一点都不关心吗?裴澈家里发生了什么、裴澈和我之间有没有什么,你就这么自信、全无好奇吗?
可面对向斯微泰然表情,她问不出口,某种自尊心与意难平在作祟。最终只是笑了笑:“没什么,就感觉裴澈真的变化很大。我觉得他应该终于过上了理想的生活吧,在做他喜欢的事……这些,都是因为你。”
裴澈终于成为多年前伦敦的平安夜里,她最初想拉住的那个人。她应该为他高兴的。十九岁心动时能生出庞然勇气,敢对他说“我们俩在一起,至少能让对方真的开心”这种话,志气恢弘,好像已经义不容辞地将自己与他共囚牢笼。可后来居然分了手,甚至没到一年,他提的,语气温和而态度绝然。很长一段时间里李舒乔既屈辱又不解,可那时也有少女傲气,挺直了脊梁,分就分,真当她上赶着攀他们裴家不成?她只是不明白,她觉得他们的恋爱谈得不错,几乎没有争吵,也许他们都还生疏青涩,可他作为男朋友的偏爱、包容、专一,从来无可指摘。仅有几次吵架,都是她半真半假地指责他,说他真是冰山上的石头,捂不热又难开窍,而他每每笑纳她的抱怨,态度诚恳地说我试着改进。
分手后那么多年,圈子里各种流言不曾消散,她几乎真的相信他在等她,终于放下傲气回国后,才知道当年他抱歉地提出分手,一点都不突然。
她少年时自以为牺牲颇多但心甘情愿地与他共囚牢笼、共赴孤舟,却没有想过问一句,凭什么?世界似旷野,似汪洋,他们到底是被什么好了不起的规矩法则束缚,凭什么要囿于一隅?十九岁的人,年华几乎是唯一一点平等,人人该入海、该跃天,凭什么一个人要给另一个人做什么狗屁的牺牲救赎?她自负傲气,觉得自己是真心爱一个人,绝不为了哪一分名利权势,却原来从一开始就接受了那名利权势的规则。
后来有个人既不义不容辞,也不心甘情愿,她只是翩然从他的笼子前飞过,停留了那么一会儿。他就自己推开了那扇门,再也不曾回头。
那时候李舒乔才明白,他独自走了那么多年,等的并不是她。
而向斯微似乎不理解她心中重重关山,只是愣了一下,然后轻快地否认:“哪有人能轻易改变另一个人,只是裴澈本来就是这样而已。”
李舒乔微怔,良久后苦笑着低声道:“所以才是你……”
斯微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李舒乔叹了口气,笑着起身,“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谢谢你的时间,向小姐。”
斯微虽有疑惑,但也没追问,再次道了新婚快乐,目送她走出咖啡厅。
李舒乔离开后不久,裴澈就到了。
斯微把请柬给他看,他露出讶然表情,皱起眉问:“你……”
斯微抢答,“我刚见到了李舒乔,碰巧。”举起手作坦白状,“我这次可告诉你了啊。你不要闹脾气哦。”
“……”就算真有什么脾气,也被她这一句话堵回去了。向斯微就是有这本事,能开局就占上风,理都在她那里。
裴澈索性闭嘴不谈,也不想在这喝刷锅水,径直问:“回家?”
“你不点杯喝的坐会儿吗?”斯微有些意外,但看见他摇头后,也就扫一眼被自己浪费的难喝美式,拿包起身,“那也行。”
裴澈捕捉到她眼神,却犹豫了一下,在牵过她递来的手时,忽然说:“向斯微。”
“啊?”
裴澈看她一眼,“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些传言……但如果你听过说我之前爱来这里喝咖啡是因为李舒乔的话,我想澄清一下,并不是。”
斯微怔了一下,再次感到措手不及。其实关于种种“白月光”传闻,她以前大概是相信过的,却告诉自己只当听小说,不会影响她沉浸于一段美好恋爱中;但在复合那一天,她就知道这传言不可信。
只是没想到裴澈会这样直接地向她澄清。
而裴澈给足她时间,耐心而平静地看着她,好像在等她问更多。
斯微不自觉地动了动被他牵着的手,罕见地不自在起来,低声道:“哦……我知道了。”
裴澈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他笑得斯微很不好意思,于是反击地问:“那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来这里喝咖啡?
裴澈嘴角微敛,“提神。”
“……”
斯微没再追问,裴澈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全然放下,分手时觉得可笑的话题现在并不是不能提,她莫名其妙拿李舒乔当他白月光,他也愿意解释。没什么可戒备,底牌亮就亮吧,上了赌桌不就是玩玩而已么?
可原来并不是。
他仍然不想听她提到那个人。
第51章 第一次见到他戴眼镜的样子时,她想起一个人。
斯微出差刚回,还累着,不愿意开车,直接把钥匙丢给裴澈,自己偷懒坐进副驾驶。
却又在车子刚开出五百来米,拐弯时忽然叫停。
裴澈猛地刹车,被她吓一跳,“怎么了?”
斯微看看车外的店,再看看驾驶座上这个穿白衬衫的文气小青年,心头忽然不老实了,笑眯眯问他:“我们今晚住这里好不好?”
裴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呆了。
大学旁边的小旅馆,正有一对青春洋溢的学生情侣牵着手走进去。
他喉结一滚,“你确定?”
斯微一拍掌,笃定道:“你也想去!走,停车!”
“……”裴澈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幽幽说:“你可以再大声一点。”
斯微还真敢大声:“还不是怪你穿得太像好学生了!”
“……”裴澈停好车,直接伸手过来捂她的嘴。
却低估了向斯微疯起来有多放得开,她直接伸出舌头轻轻碰一下他手心,声音又轻又细,“你上道很快嘛~”
“……”裴澈撤开手掌,准确而用力地堵她的嘴唇,“闭嘴。”
斯微闭嘴了,但用气音发出一声内涵十足的“嗯哼”,听得裴澈牙都快咬碎。
进了屋,斯微才发现,急的并不只她一个人。这感觉忽然让她觉得十分熟悉,从前异国恋的那一年,分别半月不见是常有的事,见面就也是这样,什么话也不必说,先将力气都耗在对方的身体上。
可第一次过后,裴澈却慢下来。她还余韵未歇,有些不上不下,不满他忽然这样,抬头瞪他一眼,攀着他的肩膀就要借力翻身在上。以前她这样做,他都很乐意配合,可今天却不遂她意。
她的力气其实不小,可他真要摁着她,她分毫也动弹不了。
他仍在缓慢地磨着,迟迟不肯给她。斯微难受得眼泪都快掉下来,红着脸与他对峙良久,他却不为所动,只好伸手搂他脖子,弓起腰来,脸颊贴在他颈侧,情不自禁地低声喃喃着。
裴澈撑着手臂,任她这样搂着,臂上青筋暴起,仍然没有改变节奏。
一片潮热迷蒙中,她仿佛不受控制的模糊低吟却忽然清晰起来,叫他准确听到了一句细碎情热的“好喜欢你……”
裴澈几乎立刻在她身体里涨大了一圈。斯微不禁蹙眉,嘴角却扬起来。
再也无法忍耐,裴澈发出几近低吼的声音,然后迅疾如暴雨般重重向前撞,几乎一瞬间将斯微送到顶点。
斯微如愿地松开紧紧搂他的胳膊,在他简直露出原始野的俊朗眉目上轻轻一吻,而后舒适地喟叹一声,缓缓躺了下去,抬手握紧一侧的床柱,在又一次热潮中放肆地喊他的名字。
旅馆房间不辨日夜,斯微醒了很久,躺着发呆。这房间的所有玻璃都是半磨砂的,盥洗台、卫生间、浴室,都有遮挡,但都不如不遮。裴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正在盥洗台边洗脸。
斯微仍有点回不过神,侧身枕在自己手臂上,余光就看见自己大臂内侧两处红点。她偷偷瞪了那人背影一眼,心道他说好了不闹脾气,刚刚明明就是故意整她,幼稚死了。
“你说……我们待会儿出去,会不会遇到你同学?”她故意逗他,“我听说大学里最尴尬的事就是在情侣酒店遇到同学……对了,你在学校里的人设还是高岭之花么?”
谁知裴澈根本不搭茬,淡淡回一句:“遇到谁?田峥么?”
斯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田峥”是谁。在禾木遇到的那位,拼命找话题跟她聊天的。
“他不是一直想选新传院的课么,遇到了你确实和他有话聊。”
“……”神经病啊!斯微又瞪他一眼,不想讲话了。
但她贪心,没舍得错过这美好男色,仍静静地盯着他半裸着身收拾自己。裴澈洗脸护肤都不算细致,没那么多程序,刮个胡子抹个霜而已,但这副皮囊卓越,简单的动作也赏心悦目。
斯微看见他做完一切后,取了隐形眼镜出来戴上,忽然愣了愣。
想起来,自重逢后,再没有见过他戴眼镜。
也很快就明白过来时为什么。虽然她分手时解释得很清楚,也始终自认问心无愧,但她无法否认,第一次见到他戴眼镜的样子时,她想起一个人。
那年情人节在湖城民宿,她听到他在跟人说收到高速超速的罚单,走进去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戴着眼镜的侧脸。
那一秒她脑海里是游川。
斯微垂下眼帘,罕见地陷入一种犹豫。她记得裴澈的近视很轻,以前也并不常戴眼镜。可现在他起床就习惯性地戴上隐形,说明也许度数加深了,有更高频的戴眼镜的需求。可再没见他戴过。
她想直接问的,比如问问他是不是近视加深了,然后再问问他为什么不戴以前的眼镜了。顶多铺垫一句,两个问题而已。
可她现在居然很犹豫。说不清为什么,她清晰地认识到她和裴澈之间可以谈李舒乔,却最好不要提及游川。
这个认知让她很烦躁。
“发什么呆?”她垂着眼举棋不定时,裴澈已经洗漱好转身回来。
斯微回神,抬头看他。
裴澈指指床头柜,“刚买的。换好了你回家再洗澡吧,这里水压不行,浴室也不太干净。”他说着不自觉皱了皱眉,环顾这酒店房间,愈发觉得卫生条件堪忧,后悔自己毫无定力——当然,他也知道就算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毫无定力。于是又在心里多给自己加一条“虚伪”的罪名。
斯微看着床头柜上的一次性内裤,知道是他出门去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