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王见秋的学前班是陈淑恒老太太办的, 不同区,转校又花了不少时间。
徐庆华对王见秋的第一印象就是好看。
在那样小的城市,那么小的学校里,别人都还是流着鼻涕吃辣条,在外面跳皮绳的小萝卜头,而王见秋却展示出完全不属于这个地方的精致。
眼睛很大、皮肤很白、不太爱说话,又特别聪明,考试从来都是满分。回回考完试老师都要夸了又夸。
小学生们吃一毛钱的泡泡糖都能兴奋半天,更别说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玩耍了。
她被针对的原因特别简单, 就是因为太优秀了, 许青嫉妒她。
许青家境好, 从小又学钢琴,生性爱出风头, 在小学第一天就争当上了班长。
家长还经常请老师吃饭, 给同学们带进口巧克力。
徐庆华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许青。他家境不好,口袋里没钱,又嘴馋,五毛钱的辣条他都嘴馋半天, 更别说进口的巧克力和薯片了,所以他巴巴地跟在许青后面, 帮她拎包帮她写作业。
他清楚地知道老师最喜欢的学生是王见秋, 因为她成绩好,又聪明又乖巧听话。
第二喜欢的可能才是许青, 因为许青家境好,家里人时常给老师们发红包, 送点小礼物。
许青嫉妒她,一开始只是暗自的孤立。
但小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交际圈,在还不知道利弊的时候就已经敏锐地抱团行动了。
他们就像是死水湖上的浮游生物,风往哪里吹,他们就哗啦啦地顺着波浪晃过去,从来随波逐流、从来不知行动的恶意。
已经忘了第一个嘲笑王见秋的人是谁了,甚至不知道是为什么,班级上就开始传出谣言,说王见秋是“野种”,是没人要的孩子。
到底是什么来着?事情真的已经过去了太久,久到欺负王见秋已经成了一种常态,都快要想不起来开端了。
徐庆华仔细想着,从浑浊的记忆深处挖出一点黑色的泥。
好像是一、二年级的时候,有人讨论王见秋的家人输了好多钱。又好像是三四年级的时候,许青说王见秋偷了她的钱,整整两百块,在教室里嚷嚷要她还钱。
在那种小地方,又是下课后只吃五毛钱辣条一块钱的炒方便面最多一块五关东煮的小学,两百块可是一个不得了的大数字。
徐庆华就站在许青后面,眼睁睁瞅着所有人在瞬间远离王见秋,在她周围形成一个真空地带。
王见秋说她没有。
许青大声说:“你那么穷,衣服都穿破的,肯定是你偷的钱。”
他站在许青后面,看不见许青的表情,只能看到王见秋倔强地回瞪着许青,没有哭。
最后老师请了家长,还记得王见秋的家长很晚很晚才来,男人似乎喝了酒,进来就给了王见秋一巴掌,把老师吓得不行。
王见秋捂着脸,一言不发。
没有人为她辩解,毕竟她也没什么好朋友。
这件事后,大家就更清楚了。王见秋的爸妈根本不管她,欺负她压根不算什么事。
不用担心被家里人骂,也不用担心有人找上门理论。
而后,许青又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王富在外面赌博欠款的事,开始拿这些事数落王见秋。
而王见秋也从不争辩、从不解释。
谣言越演越烈,赌博变成了老赖骗钱、张玲也变成了j女,王见秋变成了野种,艾,滋病人。
像一阵不知道哪来的飓风,嗖一下把王见秋卷到高空之中,又重重甩下。
而王见秋也彻底成为班级里最低端的人,一个可以被所有人欺负的人,是一个可以承受所有恶意的地方。
小孩子的恶意来得快速又明显,为了不被排挤不被嘲笑,所有人都选择欺负王见秋。
撕掉她的作业本、在她课桌里放虫子、肆意涂抹她的课本......
但王见秋从来不为所动,好像从不在意这些事,把作业本粘好,课桌里的东西丢出去,依旧翻开那本满是咒骂的课本学习。
学习还是特别好,考试还是一百分。
徐庆华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坚持的,每次看见她在众人嬉笑声中离开,都觉得害怕。
是的,他从不觉得围观别人欺负王见秋是一件快乐的事,他只觉得恐惧,内心总有一股莫名的恐慌惧怕。
*
那个时候的初中是划片入学,他们和王见秋再次到同一所初中。
而许青再次爆发,是因为她喜欢的男生,和王见秋表白了。
徐庆华很清楚,王见秋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个男生是谁,甚至从来没见过他。但就是因为她的拒绝,让男生恼羞成怒,更让许青愤怒。
许青在外面结识了很多小太妹和大哥,留着遮住眼帘的刘海,背包带子总是松松垮垮背在手肘处。
她和学校里那些小太妹们组成一个家族,她是大姐,有人扮演二姐、有人扮演三弟,徐庆华就是她的跟班。
手上还绑了什么红绳和黑绳,暗戳戳染了几缕头发。
她召集这些小太妹,天天围堵王见秋,撕作业什么的都是常态,还可能随意推倒她,路上踹她两脚。
有一次,她们把垃圾桶整个倒在王见秋头顶,乱七八糟的东西顺着头顶掉落,小太妹小太保们就嘻嘻哈哈站在旁边,拿出手机给她拍照。
粘稠又恶心的垃圾顺着额前发丝留下,王见秋随手剥开,一言不发盯着她们,眼神乌黑凛冽,像深不可测的海底。许青等人明显有些被吓到,但还是强装镇定。
时隔多年,徐庆华还记得她当时的眼神,仿佛在看一群死人。
当天下午放学,徐庆华拿着许青的东西,内心总有些忐忑不安,神神叨叨地走在后面:“许姐,我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许青抹着自己的口红,无所谓道:“你别逼我扇你。”
他们一群人跟街上的流氓没什么区别,和王见秋告白的那个男生也是个小富二代,叫张岩,他放纵了许青的靠近,也享受许青的追求。
夜晚,他们照例要去小酒吧里喝酒、抽两根烟。
一群人共同吸着那种水烟。一桌子上有两架水烟机,水在最下头,透明的管子弯弯绕绕,迁出细长的软管,两头装着烟嘴。谁想耍酷了就去吸上一口,然后吐出白色的烟。
烟嘴上的口水从这个人嘴里被吃到另一个人嘴里去。
耍完酷之后,一伙人在酒吧门口散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路灯昏暗,张岩搂着许青,像是很潇洒地甩着步伐走,时不时摸两把额前的头发,捋到后面去。
徐庆华只看到一道黑影走近,迅速擒住许青,一根从天而降的绳索牢牢捆住她的脖颈,用力收缩着。
还没等他看清是什么,前面的张岩又踩到了什么东西,顿时哀嚎大叫出声,脚边甩着铁链一样的物件,还没稳住身形,又被黑影大力推倒在墙壁上,等回过神时,只见眼前一厘米处,水平停着一支尖利的圆规,圆规尖处距瞳仁极近。
脚腕还是很痛,但张岩已经蒙了,也慌了,嘴巴张大,一双眉毛止不住抖动,木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
那是王见秋。
面无表情的王见秋:“别动。”
左手手腕处绑着一根绳,绳从路灯上面一根柱子穿过,另一头就捆在许青脖子上。
也不知道这是怎么绑的,她也没有用力拉,许青就已经双脚离地,眼泛白色,看起来快要死掉了。
而张岩更是吓得胆都要破了,身体发抖,厚重嘴唇和牙齿开始打颤,又努力维持面部一动不动。
掐住张岩的手很纤细,但力度极大,王见秋冷静道:“我爸爸吸毒,我妈妈赌博,我未成年,杀了你也不过是进少管所。”
冷光一闪,她把圆规推进一毫,几乎立刻就要戳进他的眼球,嗓音低沉而直接:“你总有落单的时候,想死还是想活?”
面对那双深渊般的眼神,张岩膀胱处开始发痒,又因为脚腕的剧痛止不住流汗,失控大叫:“我想活我想活!”
“王见秋你不要冲动!”
才十四五岁的少年,哪里经历过这种生死大事,“我的脚要断了!!!”
乌黑沉静的眸扫过后面的徐庆华,他顿时瘫软在地。徐庆华的性格太过懦弱,平常不敢反抗许青等人,这时候也不敢反抗王见秋,在那双眼神下动也不敢动。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久到徐庆华以为吊在上面的许青真的要死了,他软着身体抬头去看,许青的脸色由青到紫,整张脸浮肿、眼球凸出,双腿慢慢地蹬不动了。
王见秋松开左手绳索,那头的许青跌倒在地,无力蜷缩着,生理性眼泪和口水一起随着咳嗽流出来,大口大口呼吸着。
死里逃生的人满眼恐惧,匍匐在地,不断干呕出声。
而这边也松开桎梏着张岩的左手,拿着圆规的右手缓缓移开,清凌凌地站在路灯下,就那么凝视着他。
“记住你是想活的。”
说完后,她头也没回就走了,瘦小身影彻底被黑暗吞没。
张岩吃痛地弯下腰,裤.裆里晕出一点黑色,根本没力气去追,一屁股坐在地上,冲那边大喊:“还不过来帮我。”
徐庆华才帮许青揭开脖子上的绳索,连忙爬过来帮张岩拉住脚边的玩意。
那好像是王见秋自己做的捕兽夹,不至于夹断张岩的腿,但真的很痛......
从此以后,小太妹小太保组合再没有主动招惹过王见秋,她一个人孤零零待到了毕业。
这么多年,徐庆华一直记得那个夜晚,背脊挺直的女生蛰伏在阴影处,在众人放松警惕时陡然冒出,抬手就擒住了三个人。
乌黑的眸直勾勾盯着张岩,在暗淡路灯下,冷得惊人。
时至今日,徐庆华又看到了相似的眼神,他仰头痛哭:“大哥,后来我们就没有再欺负过她了,一直相安无事到毕业。”
祝风休松开他,抽出手帕,慢条斯理擦着手指,“高中呢?”
徐庆华咽咽口水:“我不知道,只听说王见秋考了市第一,但没有去读高中。”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许青等人身后的跟班。
许青家里有点小钱,家里给她找关系进了地方台,做一个娱乐小记者。
而王见秋已经成为了他们无法采访的人,甚至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是谁,见面不相识。
只有他们还停留在被吓破胆的那天晚上,一看到熟悉的人就开始哆哆嗦嗦躲避视线。
徐庆华一眨不眨盯着祝风休的动作,满脸都是泪,问道:“可以放过我们了吗?”
叮铃~
手机铃声响起,祝风休竖起食指让众人噤声:“嘘。”旋即接过电话,温柔回复:“好,我马上过去接你。”
修长笔直长腿迈过地上这群人,语气磁性带着宠溺玩笑:“没喝酒吧?小孩子不能喝酒的。”
徐庆华忍不住跪着爬追过去,肋骨痛得厉害,浑身都在痛,再次哀求道:“大哥,我们是可以走了吗?”
他期待地望着男人,只见对方拿开手机,微笑着俯视他:“怎么可能呢?”
祝风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良善之辈。他心性褊狭执拗,傲慢独断,有仇必报,就是这样披着斯文人皮的败类。
从来不亏待自己,也从来不原谅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