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见秋挥开他的手,自顾自捂着圆球,将其复原,又打开顺着日光瞧上几眼,最后塞入衣服里,贴着皮肉藏好。
祝风休沉沉看着她的动作,没说话。
“我回去了,你继续上班吧。”王见秋转身离开,这次祝风休没有阻止,只站在窗户边,大片光亮盖在他身上,衬得半边身子都是亮光,问她:“让司机送你?”
“不用。”王见秋捞过围巾,利落展开,往脖子上绕两圈,毛茸茸的围巾盖住纤细下巴,发出闷闷的声音,“你忙吧。”
*
她拒绝了司机的接送,下了长长的电梯后,推开大门,顿时被寒风吹了满面,有些看不清面前人的相貌。
跨出大门,站在长廊下,她顿住,任由大风吹过,发丝模糊双眼视线。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良久,王见秋让道,绕开她准备离开。
那人突然开口:“我在等你。”
王见秋停下脚步,一身黑色大衣裹在身上,更显得人纤细瘦小,她问:“等我?”
“嗯,”祝天语撩开发丝,她穿得整齐西装和大衣,不像之前见到的那般娇俏,也不如最后见到她那次时的时髦,整个人干练又精致。
她说道:“我来找哥哥汇报分公司的年末业绩,没说多久就听到他接电话。”她笑了一下,“声音特别温柔,又让我离开,我就猜到是你。”
所以她在楼下特意等着,等了十分钟又十分钟,就在她以为要等不到的时候,王见秋下楼了。
王见秋面无表情问她:“等我做什么?”
“你好像总是这么淡漠,”祝天语背临大风,梳得极其整齐的发丝变得凌乱,她捏着手提包,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你知道爸妈已经把我的股份、房车、银行卡都收回去了吗?打发我去苏州子公司,此后每年只有子公司的股份分红。”
王见秋微怔,说:“我并不清楚这些事。”
“哦,你不知道,”祝天语像是经历了很多事,那双圆得像鹿一样的灵动的眼睛直勾勾瞅着她,“你也不知道哥哥不准我再回京市,不准再出现你面前吗?”
王见秋下颌俶然绷直,乌黑眼眸对视:“但你不仍然出现了吗?”
祝天语被刺得怔然,骤然笑出声,她弯下腰,又直起身子来,语气突然变得奇怪起来:“王见秋,我们两个之间应该也没深仇大恨吧?”
王见秋眼底没有一丝波动,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可回答的地方。
祝天语又掰着手指说道:“爸妈说我会多一个乖巧安静的妹妹,她聪明、好看、学习刻苦努力,年纪轻轻就已经开始进实验室了,手上还有好多篇SCI.......”
“你到底想说什么?”王见秋打断她喋喋不休的细数。
细数的声音戛然而止,祝天语直起背脊,整个人紧绷起来,“爸妈爱了我二十二年,执意让我离开,只会让他们为难,你也不想执意让他们伤心痛苦吧?”
王见秋秀致的眉被雪染白,眼神凛冽如寒风。
祝天语终于露出自己的本意:“所以我们和好吧。”她执拗地盯着王见秋如墨的眼睛,试图看到一丝破绽,但那双眼只如寒潭冰冷,并无丝毫波澜。
祝天语忍不住恳切道:“王见秋,我求求你,你把父母分我一半吧。”她咬着牙道:“我只要一半。”
眼前雪色里飘过祝风休那张狐狸般带笑的脸,王见秋眼睫微眨,跳动的心脏和起伏的胸腔都能感受到捕星器的位置,让她在冰冷的质问中得到一丝奇怪的暖意。
她回道:“你可以去问他们,而不是来问我。”
公司外的瓷砖和玻璃反射的光,一时亮一时又暗淡下去,任风刮过,祝天语咬牙说道:“所以你开始高傲起来了吗?因为你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你逐渐占据他们的疼爱与守护.......”
王见秋的声音被风席卷过去:“他们本来也不是你的父母,”
耳旁的风声一直在响,树枝在打架般掉叶子,一层又一层落下来。
不是她的父母,对,那不是她的父母。祝天语手指捏住大衣两侧,紧紧裹着自己,声音在发抖:“王见秋,错的不是我啊。”
王见秋眼神古井无波,只反问道:“那么错的是我吗?”
错的是谁呢?
就命运而言,休论对错公平。
人类这种短命种,在恒阔辽远的星空当中,不过是沧海一粟。
谁也逃不过头顶命运线的拨弄,轻轻一提,就肆意混乱了两个人的二十二年,所过人生的四分之一。
这一切仿佛神从高天里俯视,漠然瞥过这无关紧要的两个女孩。
过去是无法改变既定,发生的事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
无数的未知选择,不可抗拒的无情,在巨大齿轮下,她和祝天语都显得太过渺小又微不足道。
它嘲笑一意孤行的王见秋,被命运的风暴卷来卷去,无法自拔。
它戏弄千娇百宠的祝天语,陡然打碎她的水晶宫,敲醒她的梦。
像是大梦一场空,二十二年都不过是一场梦。
门口的保安早就注意到这边的事,有人认出两位都是秘书处带上去的人,也有人认出祝天语是集团大小姐,小公主,比较她曾来过多次。
张秘书接到电话,邓秘书也接到电话,两人连忙打电话给祝风休。
祝天语站直身体,无意识走了两步,突然从楼梯上滚落,一路翻滚到雪地中,披开的红色大衣像花一样落在雪中。
保安和接待处正在吃瓜的人员连忙跑出来,扶起雪地中的祝天语,“祝小姐,你没事吧?”
众人紧张不已,祝天语从雪地中爬起来,满身雪沫,发丝凌乱,她甩开众人:“滚开!”
在四面八方的注目礼中,祝天语大喊:“滚啊!我自己摔倒的!”
她推开扶着自己的人,也怒瞪那些看好戏的人,咬牙切齿道,“我是自己摔的。”
站在台阶上的王见秋像是游离在事件之外,依旧波澜不惊地俯视楼梯下的祝天语,眼神格外漠然。
祝风休到楼下时,就看到这样一副吵闹场景。
眉间微蹙,他站在王见秋身边,推了推眼镜,问她:“受伤了吗?”
王见秋仰头看他,摇头,“我没有,她可能受伤了。”
“嗯,”祝风休淡淡应了声,镜片后眼睛半眯,扫过祝天语,唇边依旧是温和的笑意,“你不是半个小时前就离开了吗?”
“哈.......”祝天语发出冷冷的嗤笑声,自嘲又悲苦。
她盯着祝风休,忽然大笑起来。“哥,”又痛苦地改口,似嘲似笑,“不,祝风休,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
她曾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真心实意地喊他“哥哥”。
在暴风雨天中担忧异国他乡的哥哥,在每年除夕时不远万里去团聚。
她努力学习,捧着奖状,只为了能追赶这位天资卓越的哥哥,也想成为哥哥眼里乖巧懂事的妹妹。
她以他为骄傲,时常挂在嘴边吹嘘,和所有的朋友放下豪言壮语——他是她最厉害、最帅气的哥哥.......
二十二年啊,春去秋来又一夏,整整八千多个日夜。
对峙的委屈,在祝风休完全偏向王见秋时彻底爆发,祝天语眼眶里不断打转的泪纷纷滚落,“你这样的人,也会真心实意拥有兄妹情吗?”
“你真的知道吗?”
泪眼婆娑的人疯狂质问:“你懂感情吗?你有感情吗?你只是在伪装而已!”
祝风休始终微笑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敛了笑意,镜片上泛着冷光。
祝天语甩开所有人,紧紧捏着大衣两侧,像是竭力保护自己般,狼狈又匆忙地离去,让眼泪飘散在空中。
人群散了,不敢再看祝总的热闹。他们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去想,毕竟是顶头上司。
祝风休垂在身侧的手背上泛出青筋,又被隐没,他维持温和笑容,安抚着王见秋:“没吃亏就好,我送你回去。”
他的眼镜片被白雾遮盖,瞧不清眼眸隐藏的深色。王见秋心间微动,突然恍惚起来,猝然往前迈步,拥抱住他。
手底下的身躯紧绷僵硬,像一块被砍下的木头,只会发出木制清冽气味,却没有丝毫生机。
没想到她会这样做,祝风休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张开的手臂悬在半空。
“哥,”王见秋轻声喊了句,又喊了一句,“哥,你会的。”
风从两耳道刮过,被拥抱着的人缓缓放松下来,褪去温度的手指恢复行动力,单手抚上她细弱的背。王见秋抬头去看,瞥过一闪而过滚动的喉结,背后的手掌却微微用力,将她拢在怀里。
视线骤然截断,呼吸里只有风的凌冽和他身上的温度。
祝风休轻轻弯下腰,头抵在她肩上,低低喟叹了声:“真笨。”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寂静和永恒的星空不会回答,唯留寒风永不停歇。
第34章
一月末, 是大部分高校放假、学子归家过年的时候。成千上万的学子收拾衣物,辗转乘车回家, 像燕子归巢般迫不及待地回家。
王见秋接到陈导师的电话,“见秋,东北乌鲁儿山那边种下的冬小麦出现大批量的赤霉病传染,我们正要过去解决问题,你愿意过来一起做个调研吗?”
“当然。”王见秋毫不犹豫,从她选择农业,扎根土壤开始,就是为了解决种植问题而存在。
所有的研究和科研任务,终究要扎根在一线, 解决基层百姓的困难。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电脑里长不出麦穗, 书本上冒不出稻苗,最终还是得去试验田, 去真实的土地中。
陈导师笑了起来, 在电话那边说道:“那边很冷,你注意要带好保暖衣物。机械这边团队会带,你带些自己趁手的东西就好.......”她仔细叮嘱了东北的冷,那是零下三十多度的寒冷, 尤其是他们需要驱车去山区,在层层缭绕的山区中, 海拔升高, 泼出去的水立刻就会结冰。
王见秋一一应下,即刻着手准备所需物件。
于是梅雪等人过来时, 就看到客厅里的行李箱,而王见秋还在不断折叠实验器具, 像是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镜片后神色莫名,祝风休略一挑眉,笑意不达眼底,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王见秋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和老师去做实验。”
梅雪霎时间有些踌躇起来,她疾步走近些,蹲在神色认真的女孩身边问道:“都放假了,小秋你还有实验吗?”
“嗯,”王见秋把手里的小型分析器收好,说道,“实验不分假期,只有需不需要。”
梅雪和祝从容对视两眼,两人眼神中有些不安,祝从容往边上走了两圈,似是无意间问道:“那需要多久?三五天吗?过年前能回来吗?”
王见秋摇头,回答:“不知道,可能不回来。”
周围气氛僵滞,沉闷地压下来。
呼吸顿时一窒,梅雪调整呼吸,尽量平和地问她:“小秋,你是因为......”她有些迟疑,不知道从何问起。
王见秋眉间微蹙,有些疑惑地仰头看过去,只见三人神色莫名,祝风休直勾勾地盯着她,漆黑眼眸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