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幼瑾有一个熟人曾为她在年轻时候没能恋爱感到遗憾,因为没能体会到那种丰富复杂的情绪实在可惜。这情绪一样一样拆开看,谭幼瑾发现,所有的她都体会过。她只为自己的母亲有过那样的情绪波动,在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大多数快乐都源自母亲的夸奖,而母亲一旦夸奖她的学生,马上就能激起她的嫉妒心和好胜心,而后她又为自己的嫉妒羞耻,她一直都知道嫉妒是不好的。她猜测母亲的心情,猜她是不是对自己满意。等她大了些,开始能够一分为二地看待自己的母亲,可听到别人批评自己的母亲,哪怕有七分事实,她也觉得很反感。因为是自己人,对自己人总是袒护的。
等她违背了母亲给她制定的规划开始独自生活,她才慢慢获得了自己情绪上的自由,再听到母亲夸奖别人,终于能客观地去欣赏所夸之人的优点,而觉得自己有没有这优点都不影响自己的生活。
这情绪自由太过来之不易,一点儿都不想拱手让人。好在这些年来她还算经得起诱惑,因为能诱惑到她的都不来诱惑她。
她喜欢轻松的关系,不愿意给自己罪受。而她并不是一个适配度高的人。适配度高的人,和大多数人都能愉快相处。她不只不高,简直低得令人发指。她的一个约会对象骂她,你又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人,为什么这么挑剔别人?她并没有挑剔,让别人为她改变,只是觉得不合适。但她没有反驳,只是说,我能力有限,光是忍受我自己一个人的缺点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再多了实在受不了。那人以为她在讽刺,其实她说的也算是实话的另一个版本。
一曲弹完,于戡还要重复弹,刚听到前奏,谭幼瑾就打断了这弹奏,笑着问道:“今天直播是不是开了美颜?”她太知道如何打破浪漫的氛围。
刚才因为于戡的曲子冷清的直播间评论突然就炸了。照一般常理认为,因为直播美颜这事儿是谭幼瑾提出来的,那她肯定不是美颜的最大受益者。至于最大受益者,明摆着是某个人。之前觉得谭幼瑾对帅哥太冷淡的人,也为她找到了理由,其实这人并不是真帅。评论里除了夸谭幼瑾坦诚的,剩下的都围绕于戡的长相。
“我就说,这男的要真这么好看,怎么会现在还是个扑街。”
“菜都变色了,还信他真长这样,不骗你们骗谁。”
“既然小姐姐提出来了,那就把美颜关了吧。”
……
偶尔有一个认识于戡的,为他证明他并没有靠着美颜欺骗大众,但很快就被别的评论淹没了。
老谭问周主任:“好像幼瑾看着皮肤是比平常好点儿,这男孩儿不长视频这样?”
“比视频里好看点儿吧。”周主任并不喜欢这完全看不出皮肤纹理的滤镜,把人的五官都给模糊化了。
编导完全没想到谭幼瑾会当着镜头问这个,一时没想到合适的话让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今天的直播时长已经足够了,在沉默了许多秒后,编导进画外音:谭老师可真爱开玩笑,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
直播间的观众看到最精彩处,一颗心刚提起来等待着不曾预料的场面出现,直播间突然切断了。
直播结束,小编导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处理的不够妥帖,停留在观众对于戡的长相质疑中结束。
“谭老师,你刚才怎么想起提这个?现在好多人都觉得于戡是个照骗,根本不长视频里这样。”就因为谭幼瑾的一句话,把一个好好的爱情故事变成了对直播滤镜的讨论。
谭幼瑾并不觉得这句话如何影响了于戡,反正他的长相又不会因为她的话有变化。就算有,也不过是增加了他的讨论度,等节目正式播出,自然可以扳回一局。她倒是觉得美颜反而耽误了于戡,这种磨皮瘦脸的电子美容术只会让他看上去更奇怪。
直播结束,节目却继续录制。周主任见直播完了,马上给女儿打电话,今天他们一家三口要去看芭蕾舞《红色娘子军》,顺便问问女儿的感情进展。票是谭幼瑾一个多月前就买好了的。周主任年轻时的偶像是吴琼花,这场舞她看了好多遍,演员也换了几拨,她却始终兴趣不减。她年轻时很羡慕芭蕾舞演员,后来有了女儿,也未尝没有让女儿补足自己遗憾的想法。然而培养女儿的经验告诉她,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始终要落空。最近她自己报了一个芭蕾舞的班,从零开始学起。
谭幼瑾的手机铃声是树林里的鸟叫,和她设置的闹钟是一种是声音。她在电话里说正在录节目,让父母先去。
挂掉电话,于戡问她:“铃声你又换回来了?”
“嗯?”谭幼瑾的铃声从来都是鸟叫,只不过不是同一类鸟。
“四年前就是这个铃声,但昨天不是。”
【📢作者有话说】
也不立flag了,不过即使稀稀拉拉地更新下去,到四月末也该结束了。到时大家再看吧。
第30章
◎你刚才说了些什么?◎
两人到剧场的时候, 舞早就开始了。于戡和谭幼瑾一起来的。他说他也想去看看,没准剧场门口黄牛有票砸手里,正在贱卖。
从出租车下来,剧场外仍有黄牛在挣扎, 问过往的行人要不要票, 前排中间的好位置。问到于戡和谭幼瑾, 于戡问什么位置票价多少。确实很好的一个位置,完全是贱卖。但于戡开了一个更低的价钱。开场这么长时间, 到底也不比流行明星的演唱会抢手。再不卖可能烂在手里, 最后黄牛咬牙跟于戡成交了。
于戡上一次和黄牛交易还是好几年前,咬牙的是他。离这里很近的另一个剧场, 原价680的话剧门票被黄牛炒到了两千多一张。他准备请谭幼瑾一起去看。之前谭幼瑾因为临时有事,把一个热门话剧的高价票送给了他, 让他独自去看。他不想欠她的。但实在没有闲钱从黄牛手里买这么贵的溢价票。最后咬牙买了两张原价480的,花了两千多块。等他邀请谭幼瑾去看的时候, 被告知她已经约了别人。他没有出手手里的票, 只是把黄牛给举报了。他视力很好, 入场的时候看到了谭幼瑾和两男一女一起, 他们的位置比他的还要好不少。
两人准备等中场休息再进去。临近过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即将要来的喜气。也不知这喜气何时来。谭幼瑾在剧场外问于戡:“你说,人在镜头前是不是忍不住要表演?”她当然是指于戡在镜头前对她展示了过多的热情。
于戡马上意识到了她在说什么, 几乎是笑道:“有时候好演员在镜头前比镜头外更真实。这是你说的, 你还记得吗?”
那句话还有后半段“好演员往往在镜头前比镜头外更真实,演戏时需要调动一切真实的情绪, 在镜头外倒可以装假, 眼神里的躲闪、声音里隐藏的急迫愤怒羞涩, 一切一切的情绪, 如果在电影里,可能会被一遍又一遍地重新观看,甚至会被截取图片,一帧帧地分析。稍微有点儿不对,就会被察觉。但在生活里,当你竭力要隐藏爱愤怒或者别的东西时,旁边的人可能在忙、看别人或者发呆,等你终于抑制着时刻要泵出的情绪表达完,对方才回过神,笑道,诶,你刚才说了些什么?太高明的演技反而显得有点儿滑稽。”
于戡对这段话记忆很深刻,他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后来才知道出处在谭幼瑾这里。
“是吗?你怎么突然提这个?”她之前说过写过的东西,仿佛出土文物一样,被于戡发掘出来,放到她面前。
于戡接着她的话说:“诶,你刚才说了些什么?”
谭幼瑾先是诧异,继而涌起一股好久没有有过的情绪。很久之前,她小心翼翼地一股脑儿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倾倒给母亲,这话里有真有假,假的是她在学校里很受欢迎,班里同学都很喜欢她。当然是假的,他们嫌她小又笨,并不带她玩。她很怕母亲听出来她在撒谎。但是她母亲正在忙别的,等她说完了,才吐出一句“你刚才在说什么?”并告诉她说话要有条理,否则别人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当时的情绪一股脑儿攒在一块,简直提炼不出来一个精准的词。她人生中大半的负面情绪都可以来自这一类“你刚才在说什么?”学校里的同学听她咭哩咕哝说了一堆,问她“你刚才在说什么”,母亲对她说“你刚才说了些什么”,约会时,对方说“我好像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她开始总反思是不是自己表达能力有问题,后来好奇是不是对方理解能力有问题。到现在终于知道,互相不理解才是常态。
在这种情绪还没有完全回想起来的时候,谭幼瑾听于戡说:“你忘了?”
她经他提醒才想起,他是照搬的她的话。于戡看着她笑,谭幼瑾被看久了,忍不住也笑了。
今天有月亮,但周围各种人工的光比月光更亮。
她没有忘。
这篇赚来的稿费买了她现在绝对不会穿的衣服,那时候她上大学不久,远离了过去的环境,开始做一个与以往截然相反的人,做得很熟练,只要不近距离接触,就会觉得她打小就是这么一人。只是当别人夸新的她时,她会为过去的自己感到一点儿不平。她发现,她并不讨厌以前的自己。
她像一个理想的老母亲一样爱着自己,即使洞悉自己的一切缺点,为自己的缺点难过,但从来没有一分钟,想要成为别人。现实的母亲做不到这一点,母亲不仅是她的母亲,还是一个独立的人,有工作,有家庭之外的生活,也有一堆人类的烦心事,不可能每天围着她的情绪转。她那时为母亲毫不能理解自己而痛苦。但她知道,母亲也完全不轻松,生了一个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孩子,换成这孩子是外人,连朋友都不会做,但阴差阳错,却要在18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同这孩子绑在一起,把自己难得的休息时间都挤给她。命运这样捉弄人,却没有哪个人可以怪。
好在亲情不可以选,但朋友爱人可以选,感到不舒服随时可以离开,双方都轻松。
“你是不是特别害怕失望,所以一开始就把期待调到最低?”
谭幼瑾没有否认。这是她从生活里得到的经验。每次她怀着过多的期待时,愿望总是落空。反倒完全绝望的事会另有惊喜。但命运很神奇,总是能精准地判断一个人是真绝望还是假绝望。
“我猜,你是一个保守型投资者?”
谭幼瑾笑:“不,我是稳健型投资者。”谭幼瑾马上明了于戡的意思,他在说她不喜欢风险。事实上也确实差不多。她在银行做风险评估,结论是稳健型,比保守型稍微能承受一点风险。不过每当她对高风险理财产品流露出兴趣时,手机马上就会跳出提醒“该产品的风险等级超过你当前的风险承受能力”,她从善如流,马上放弃了尝试。
她选择单身本质上和她的投资学不谋而合。单身是一个人,恋爱是两个人,婚姻可能有一堆人,多一个人就多了一个不可控因素。
有人会想,高风险可能会血本无归,但也可能会有高回报;但也有人想,高风险可能有高回报,也可能血本无归。
单身则是把不可控风险降到最低。买房都可能蚀本,把钱存在银行里,收益是不多,但至少能保住本金。也不是毫无风险,通胀会让银行里的存款贬值。三十年前在银行里存了能买一套房的钱,如今取出来,连个厕所也买不起。取钱的时候可能会想,当时还不如花了,至少享受了,但是总比当时赔了好。
她说:“我对风险的厌恶帮我规避了许多风险。”
于戡马上说:“我这个人可以说没什么风险。尤其对你来说。”
谭幼瑾噗嗤笑了,她觉得他这句话很有问题。
“你是不是有点儿害怕我喜欢你?”于戡知道,即使两个人没有因为那件事断掉关系,谭幼瑾也不会和他在一起,甚至比现在在一起的概率还要低。她很反感师生恋,反感得人尽皆知,尽管他俩是挂名师生恋,她也绝不会为他破例。那时候,有其他人在场,谭幼瑾意识到多和他说了几句话,都要把别人拉入谈话中,尽管她并不擅长做这个。她尽可能的避嫌,生怕别人误以为他俩有什么关系。
谭幼瑾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于戡说:“不要怕,该来的你怎么拦,都拦不住。”
他又说:“你好像意识不到你有多好看。”
谭幼瑾迟疑了一下,挤出两个字:“谢谢。”
“别客气,我觉得你比谁都好看。”他不说美,也不说漂亮,而是说“好看”,相比前两者,“好看”更为主观。他一点儿都没撒谎,他见过许多人,电影里的生活中的,在这些人里,他确实最喜欢看她,观察她。
仿佛要证明他说的话是真的,于戡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侧着看谭幼瑾。
“我记得今天的啤酒度数不太高,你酒量是不是不太好?”谭幼瑾在暗示他可能喝醉了。
外面有风,把谭幼瑾的头发吹到了眼前,她刚要去拨,于戡已经先她把她的头发拨到了耳后。分不清她的脸和他的手指哪个更凉。他低头凑到她的耳边,发出一些声音,像是故意模仿风声,但此风声和现在正在刮的风是两回事,不如这风光明正大,像是从窗缝溜进来的,而且比正在的风要热很多。
他对她说:“你能闻到酒气吗?闻不到吧。”他刚嚼了口香糖,薄荷味的。
谭幼瑾笑他幼稚,故意和他拉开了一些距离。于戡也没再走近。离着远了,她在心里复习这风吹的声音。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谭幼瑾听到这话,她的关注点没有在“为什么”,而是在“喜欢你。”
“因为我足够了解你。”
她在心里重复这句话“为什么我喜欢你?因为我了解你。”好像别人不喜欢她都是因为不够了解她。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想象力◎
没有摄像头, 谭幼瑾却有点儿入戏。
“我觉得你并不了解我。”谭幼瑾其实觉得喜欢根本不需要了解,只需要想象力。而太过了解会摧毁一个人的想象力。
“那你给我个更了解你的机会。”
“这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你不用对我太好。”于戡顿了一下,“你可能不相信,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 并没把你想得多好, 我就觉得你这人吧, 和我比半斤八俩,没比我高尚到哪儿去。”
谭幼瑾听到“半斤八俩”不禁微笑, 她听到他继续说:“你当初把你高价买来的票送给我, 我还在想你为什么唯独送票给我,不送给别人?我想你是不是有点儿喜欢我?后来我发现我想象力好像有点儿丰富。”他那时并不想和比他资历深的女人发生什么情感上的联系, 怕被误解为抱女的大腿。谭幼瑾晚上十点给他发短信问他要不要票,他凌晨三点才回消息, 五点才睡着,结果当天上午才知道, 谭幼瑾在问他要不要票之前, 已经把票赠给了她的一个同事, 在那同事也临时有安排不能去之后, 才问的他。
谭幼瑾也认为他想象力有点儿丰富, 但他自己承认了,她也没别的可说。
“后来发现你比我想象的要好, 和你相处反而没以前自在。一个人如果说他想要找一个好人来恋爱, 有时候可以理解成他想占好人的便宜。但我根本不想占你的便宜,我宁愿有便宜能让你占。可你真他妈是个好人啊。”
谭幼瑾甚至从于戡的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了点儿讽刺的意思, 她既没笑纳也没拒绝。
谭幼瑾的手机响了, 是周主任打来的, 上半场已经结束, 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周主任问谭幼瑾现在在哪儿,还来不来。谭幼瑾说她马上到。
挂掉电话,谭幼瑾对着于戡说: “中场休息了,咱们进去吧。”好像于戡刚才说的话被风给吹走了,一点痕迹没留。
谭幼瑾的手握着手机,并没有退回口袋,手指上还残存着羽绒服口袋带出的温热。突然她的手指和另一个冰凉的手指碰上了,她的心像条件反射性地跳了一下。凑上来的手指并没有缩回去,本来刚碰到时很凉,像冻得梆硬的冰块,但这冰块像有太阳烤的,没一会儿就化在了她手指上。开始只是小拇指被碰触,接着于戡的无名指和中指也贴上来,要把她的整只手抓住,谭幼瑾的手颤了一下,退回了自己的口袋。
谭幼瑾低头看自己的影子,于戡的胳膊像是无处安放一样放到了她的头顶,但是手最终没有落在她的头发上。他的胳膊最终停留在了距离她羽绒服腰部一厘米的地方,从背后看像是在搂着她,但他的手始终没有碰到她的衣服,她也没办法叫他不要这样。
两个人本来是并肩,后来变成于戡走在谭幼瑾前面,他侧转身面对着谭幼瑾,边走边笑着看她:“你说我不了解你,是指哪个方面?”
于戡不看路只看她,谭幼瑾不得不提醒他:“晚上你这样不看路很容易摔倒。”
“但我知道你会帮我看路,我了解你。”
谭幼瑾迎上于戡的目光:“你了解我?你了解我什么?”她之前从未以这种口气和于戡说过话,不相信里透着点儿挑衅。
她以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既然你说你了解我,那你觉得我应该对你这番话有什么反应。”
于戡沉默,先是平视前方,抬头看天上像是被风吹的散了黄的月亮,就这么看着,一句话不说。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转向谭幼瑾的眼睛,笑道:“我刚才表现像你吗?”
谭幼瑾呵了一声,目光直直地投向剧场,像是在表达不赞同。
“站在你旁边和你说话的人是我,你为什么从不看我总是看别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