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蛇木。这个可以吃,甜的。”
商明宝本能摇头:“我不要,名字很吓人。”
“正式中文名叫罗浮柿嘛,你尝尝,就当野生柿子。”方随宁热心得很,折下一枝橙黄果实。
两人分着尝了一口,不约而同呸掉。
“嗯,有些东西没有进入市场,果然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看到五指毛桃,方随宁眼睛亮起:“这个!五指毛桃!炖汤好好喝,你喝过吗?”
商明宝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应该喝过的,只是不知道叫这个。”
这快算是东省省汤了,炖鸡或者猪骨都别有风味。既然遇到了,方随宁便两手齐上用力拔出,喘着气介绍说:“它的根部可以入药,中文学名叫粗叶榕,来,我教你辨认,很好认的。”
她晾着被她连根拔出的植株:“你看,它的叶序是互生的,摸着像纸,边缘有锯齿,这是它的果,金黄色,外面披着硬毛。”
她让商明宝跟她一起做五指毛桃杀手。
商明宝第一次当杀手,还有点迟疑,方随宁惊讶道:“你没有拔过什么植物吗?”
商明宝诚实地摇摇头。她只当过摧花辣手。
在方随宁的坚持怂恿下,商明宝两手抓住粗叶榕的茎向上用力。似乎,土壤里有“啵”的一声,是粗叶榕的根系不得不背景离乡了。
再见了土壤,今晚我就要跳进砂锅……
随着根须细碎的断裂声,土地的阻力由重至轻,一阵难以言喻的快乐,战栗地传递了商明宝的全身。
“好奇怪啊!”商明宝呆呆傻傻地攥着这株被她连根拔出的粗叶榕,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却完全不受控地扬起:“好奇怪的感觉啊……”
有点爽,又奇异地非常满足。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满足。
方随宁严肃地说:“朋友,这是你远古祖先对你的呼唤,邀请你一起感受万年以来刻在你基因的丰收喜悦。”
商明宝下意识地仰头看看天。
瓦蓝的天被树冠切割,撒下阳光碎金。
再低头看看地。
泥土在她脚下零碎,那些匍匐在地上的结缕草被她的脚步踩扁了,虎耳草迎风招展,白色的花轻轻摇晃,宛如一只只白色的纸蜻蜓。
那阵陌生的战栗还在她体内游走,她深深地呼吸,忽然觉得连毛孔也在呼吸,呼吸旷野里的一切。
“你什么表情啊。”方随宁简直哭笑不得:“你不要表现得好像第一次做这种事好不好?”
商明宝抿着唇,不回答她,非常干脆发奋地弯下腰:“要拔多少?我来。”
方随宁提醒:“你小心干多了手心磨红,然后就会变成薄薄的手茧。”
商明宝果然迟疑了一下。她的手很漂亮,是天然为最华美的珠宝而生的。
但是,谁知道呢,也许高珠有高珠的快乐,五指毛桃有五指毛桃的快乐。
带着粗叶榕和一大捧野花回家时,连脚步都轻盈。
方随宁虽然率性,倒有些小洁癖,先她一步去洗头洗澡。
商明宝便快乐地将五指毛桃交给兰姨,抱着野花慢悠悠地往楼里走。
向斐然那一排闲人勿进的平房院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台黑色的劳斯莱斯库里南。
它在这里威严华贵得过于突兀了。商明宝怔了一怔,抬步靠近,人声由模糊至清晰。
“你一定要选植物分类学的方向?”
是一道陌生的男声,很浑厚,听得出年纪当已至中年。
商明宝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植物学方向。
他在跟向斐然说话?
向斐然回来了?
少女抱着花的双臂不自觉收紧,几乎将那些脆弱的草本植物花朵压烂。
没有等到回应,那个男人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以你现在的积累,你想要什么offer都能拿到。我承认Tryon的团队确实世界一流,但是,分类学终究只是分类学,你把一个演化的故事讲得再完美,又能怎么样?出了这个类群,有价值吗?有人关心吗?龙胆科的杂交起源物种分化系统发育基因组学,出了你们一亩三分地,根本就没人在乎。”
商明宝听不懂了,但本能地噤声,呼吸屏住,心里的怒气却隐隐积蓄了起来。
她不喜欢这个人说话的方式,咄咄逼人,充满了专断的质疑和粗暴。
“我会亲自找周英澍谈,Tryon的直博offer,你在下周一之前给我拒了。”
对面一直沉默,直到他下了这句最后通牒后,商明宝才听到一声笑。
向斐然靠着库里南的车门而站:“但是我在乎。”
“你在乎个屁!向斐然,你就是来跟我讨债!”向微山气得咳嗽起来:“为了气我你连清北都不要,你……”
“别逗了,”向斐然欠了欠身,淡然置之:“向博士,没有人要跟你讨债,一直缠着我不放的,难道不是你吗?”
“你是我儿子,没有我管你,将来死在哪个流石滩上都——”
在向斐然微微瞥过来的那道眼锋中,向微山骤然住口,脸色也跟着一变。
向斐然站直身体,看着他数秒,面无表情道:“够了,滚吧。”
向微山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会从他口中听到这种字眼,一时间只觉得气血上涌。缓了一缓,才冷冰冰地最后说:“人生不是儿戏,我劝你迷途知返。我会亲自给Tryon写邮件说明情况,你的直博导师和方向,必须经过我的首肯。”
稍许,传来砰的一声,是车门被怒气冲冲地甩上了。
商明宝转身,将身体紧紧贴住墙角。
库里南倒车调头,驾驶座内扶着方向盘的男人与她视线交汇,彼此都有些猝不及防。商明宝神情空白,只是抿着唇,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确实是一张能看到向斐然影子的脸,可是气质却已相去甚远。
商明宝顿时明白了,他就是真正的那个令方随宁讨厌、令全家人闭口不谈的舅舅,向斐然的亲生父亲。
似乎带着怒气的引擎声被满山的密林吞没,他走后,世界重回寂静,寂静得不像话。
商明宝心跳还乱着,吞咽了一下。
她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一声极轻极轻的,砂轮滑动的摩擦声自身后传来。
片刻之后,商明宝几乎以为自己闻错了。但是不会的,这确实是尼古丁和焦油的味道,由淡至浓,丝丝缕缕地飘过墙角,飘进她的呼吸。
向斐然……在抽烟?
商明宝难以想象,因为他是方随宁和向联乔口中的十佳青年,温和端方,天赋异禀,一心追求学术真理。她字句清晰得记得,“斐然哥哥很自律,从来不沾烟酒。”
向斐然深深地抽了两口,缓过神,将烟从嘴边取下,指尖习惯性地掸了掸烟管:“出来吧。”
方随宁这个爱听墙角的毛病是该改改。
商明宝的心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暴露了自己。一
她心跳快得厉害。
过了数秒,草坪窸窣,她终于还是乖乖地走了出来。
怀中山花清丽,长裙拂出风过来的方向。
向斐然指尖夹着最便宜的白沙,一手插兜,抬眸向她瞥来一眼。
这一眼,是商明宝躲在曼哈顿公寓阳台上偷偷抽烟时,时常浮上心里的一眼。
但此时此刻,她只是在他冰冷的目光中不由自主站得笔直,迫不及待地说:“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抽烟的。”
是的,她迫不及待想成为他秘密的同谋。
但向斐然只对她的出现表现了很淡很短的一点意外,冷漠地说:“随便。”
第12章
被如此冰冷客气地丢了两个字,商明宝一愣,却并不生气。
“你心情不好?”她叫住他,并自动为他不同以往的冷漠找好了答案:“刚刚那个……是你爸爸?你们吵架啦?”
向斐然指尖掐烟,闻言露出玩味的一抹笑。
“妹妹,”他好声好气地叫她,但目光里的距离却十万八千里:“你好像没有资格管我闲事。”
商明宝愣住,好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那种独属于她的天真、不设防的笑凝固在脸上。
他好像一点都不欢迎她的回来,不意外,不惊喜,也不关心。
空白的茫然过后,商明宝局促起来,视线经不住他冰冷的审视,狼狈地垂到了自己的脚尖,“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我……”
向斐然截断她的语无伦次,将烟在墙上按灭了:“回见。”
他抬步即走,经过商明宝的身边也未曾留意她一眼。
商明宝努力忍住颤抖,大声喊住他:“向斐然!”
彼此都没想过,她第一次叫他全名会是这种情形。
向斐然背影稍顿,等她的下文。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商明宝的嘴巴瘪了又瘪,眼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令她看不清他的神情,“要不是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
这句话固然是故意说出来气人的,却也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向斐然无声地勾了勾唇,开口时,声音莫名地低哑了一些:“商明宝,这件事本来就不需要你这么看得起。”
方随宁洗完澡戴着干发帽出来,一心想看那捧野花插瓶,却没想到兜了一圈人和花都没找到。直到从阳台俯身看,才注意到后院草坪上那仿佛天女散花的一束,它们被如此轻易地丢掉,花瓣和浆果零落得到处都是,已经被正中午的太阳晒蔫了。
下了楼,见到商明宝没事人一样坐在院子的长条椅上,但什么事也没做,只是怔怔地发呆,连人靠近也没发现。
“怎么把花扔了?”方随宁在她身边坐下,将干发帽拆了下来,以指为梳捋了捋半干的黑发。
阳光晴好,将商明宝晒得反应很慢,半晌才回应道:“不好看,看厌了。”
哪是花不好看,分明是心情不好看。但方随宁没刨根问底,只当是这位豌豆公主公主心海底针,也没想太多。
在树荫底下坐了许久,久到方随宁的头发都差不多被晒干了,她跳下椅子,“好啦,我们去看看兰姨的五指毛桃炖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