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回目光, 把一瓶矿泉水全灌完,面无表情道:“下去,现在不需要你了。”
赵重云震惊道:“用完就扔?你有没有点良心。”
谢轻非道:“我得的就是种没良心的病,现在正在发作期间,随时可能不干人事儿,你确定还要继续赖着不走?”
赵重云神情复杂地注视她的侧脸,再迟钝也反应过来她是因为他的存在而不舒服。心里尽管奇怪,但想要她刚才脆弱得好像一碰就碎的样子,又不忍和她争论了,默不作声地把车开到位置上,道:“那我就先回去了,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你还是可以找我。”
谢轻非道:“你回家好好待着,就是帮我大忙了。”
“许奕诚是留守儿童,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就他和爷爷两个人。他爷爷呢身体又一直不好,这段时间都在医院住着,心疼孙子,不想让他一放学就家里医院两头跑,所以说好让他自己乖乖待在家,”曾彦君简略说着了解到的许奕诚的相关资料,“也因此,许奕诚失踪后没有被家人发现。是他班主任看他没来学校想方设法联系上的他爷爷,确定过后才发现孩子不见了。”
然而72小时黄金时间已过,他的情况远比金子骞更要严重。照许奕诚爷爷所说,他是个幼年早熟,很有自理能力的孩子,家住得离学校也不远,上下学路上遇到的人都是平时脸熟的邻居,还能问声好,绝不可能是走丢。而如果是让人绑架,他家境又不算多富裕,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也没和谁结仇,况且到现在既没有勒索电话也没有其他线索留下,就只能是让人贩子拐卖了。曾彦君神色凝重,没把那句“凶多吉少”说出口。
好在这时谢轻非带着弄堂发现的嫌疑人回来,戴琳正要向她汇报根据烘焙店监控拍到人脸的身份比对结果,一旁等候许久、写了一长串可疑人员名单的金昊宇腾地站起身,对着两人身后垂头瑟缩的女人惊呼道:“念君?”
众人齐齐一愣,谢轻非看了戴琳一眼,她立刻道:“查明的身份信息显示,监控中人叫傅念君,正是金子骞的妈妈,金律师的……前妻。”
金昊宇已经快步上前,拨开傅念君散乱的长发认认真真看了她许久,而后将人牢牢拥入怀。
席鸣被挤到一边,只好解开手铐,莫名其妙地看着这段戏剧性发展。
“什么情况,搞了半天是熟人、不是,亲妈作案?”他在谢轻非耳边说了句。
傅念君一路上都很安静,最初被追击时的恐惧已经消失,她像个没有什么灵魂的躯壳,任由金昊宇将她反复摆布。
“念君,你怎么回来了不跟我说一声?这段日子你都住在哪里?”金昊宇捏着前妻的肩膀,分外担忧地问道,“还有小骞……是你带走了小骞是吗?”
“小骞……”傅念君呆滞的目光中终于有了神采,顶着张憔悴的脸看向面前的人,“小骞是我的儿子,我是小骞的妈妈。”
谢轻非蹙了蹙眉,对席鸣道:“去医务室找个医生过来,傅念君的精神状况好像不太乐观。”
席鸣连忙去叫人。
谢轻非将两人分开,使了点力才掰开金昊宇恋恋不舍的手,眼神吩咐戴琳和曾彦君把人带走,金昊宇焦急道:“谢警官,让我和念君再说会儿话吧。”
谢轻非拒绝道:“现在不行,她可能和许奕诚金子骞的失踪有关系。”
“这怎么可能?别说她是小骞的妈妈,就算她不认识我们,也是个胆子小的普通人。”金昊宇连连摇头,望着傅念君被带走的背影,眼里肉麻的爱意都要溢出来了。
谢轻非打量了他一眼,把人叫到一边。
“金律师,既然你前妻人在这里了,我有些问题想听你亲自解答。”
金昊宇正色道:“你问就是。”
“你和你的前妻是因为什么离的婚?”看他微微皱了下眉,谢轻非又道,“看你样子对这位前妻余情未了,但早上在派出所听到你母亲和你的争吵,意思好像是说你和傅念君婚姻中出现了第三者?”
金昊宇扶着墙壁坐下,颓然道:“并不是我妈说的那样,那个男人我也认识。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不好。”
傅念君是考上大专后升的本科,和金昊宇这种名校毕业的天之骄子按理八竿子打不着,但金昊宇毕业后也是先给别人打工,接的都是些小案子,某天从同事手里接手了个劳动权益相关的诉讼,当事人就是傅念君。
傅念君当时还在读大学,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温和,看起来是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的类型,打工时被黑心老板坑了钱,数额虽然不大,但直接关系到她剩余学年的学费,所以不得不鼓起勇气为自己讨还一个公道。她也不是天津人,同学里没有关系熟的,当地更加没亲友给她依靠,不得已才找了法律援助,结识了金昊宇。
因为这件事里金昊宇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帮助她在本以为不能成功的官司里要回了钱,她对他产生了感激之外的更深情愫。
金昊宇相貌平平无奇,只能说是端正,身材亦不高大,跟“美男子”毫不沾边,外表看来和傅念君完全不般配,但他稳重、温柔、有学识,正是傅念君喜欢的那一类型,难得的是他并不介意傅念君学历上的缺点,可以说是摒弃了世俗的眼光和她在一起了。两人深陷爱河,等到傅念君毕业,金昊宇也辞去了工作带她回到升州,在她的鼓励与陪伴下创立了与君律师事务所。
到目前为止,两人的爱情都还算浪漫,然而金昊宇母亲却在得知儿子交了个外地女友后闹上了门。老太太自己没念过书,家里祖祖辈辈没出过正经读书人,偏偏生出了金昊宇这么棵奇苗,一心指望着他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谁知道愿望落空,他领了个在她看来除了貌美外没有任何优点的女人回来。
老太太的唯一念头就是亏了本了。
长达几年的拉锯战里,老太太和小两口斗智斗勇,绞尽脑汁挑拨离间,最后耍无赖也不同意金昊宇娶傅念君。当然也有休战的时刻,那一年傅念君查出怀孕,金老太得知后难得松了口,虽然嘴上不乐意,内心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孙子其实很有期待。
结果不尽如她意,傅念君怀的不是个小孙子,是孙女。
恰逢金昊宇有个长期外差,人和升州隔了大半个中国的路途,他和傅念君两人都没想到老太太会偷偷问到胎儿性别,更想不到因为这事直接导致了一条人命的丧失。
金昊宇回来以后看着病床上绝望的女友,第一次感到人生无力。可一边是他的爱人,一边是他的母亲,哪头都无法割舍。金老太又哭天抢地,开口闭口说自己不想活,拿生养之恩来压迫他,金昊宇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劝说傅念君,让她原谅自己母亲这一回。
之后傅念君再怀孕查出来是个儿子,金老太喜不自胜,这时候金昊宇年纪也不小了,她才松□□出户口本让两人领证。婚后两代人住在一块,家里又是鸡飞狗跳。金昊宇经常出差,也有部分原因是不想横在老妈和老婆之间受挤压,逃避现实之举,这也成了两人婚姻关系破裂的导火线。
傅念君有个青梅竹马叫郑寻,中专毕业,工作稳定,挣的不能和金昊宇比,但也奔着五位数去了,一直喜欢着傅念君,金昊宇之所以知道他的念头,是因为两人还在天津的时候郑寻就隔三差五从老家过来看傅念君,情敌之间有时无需多言,一个眼神就能看穿彼此的心思,但在傅念君婚后郑寻倒没了消息,像是接受了自己的失败。
后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她过得不好,抛下工作来了升州,和傅念君见了几面。偶然有一次晚上郑寻送傅念君回来,碰上刚下麻将桌的金老太,孤男寡女相处,其中一方还是有夫之妇,正愁今日份找茬KPI没完成呢,当街就骂了起来,傅念君被她指指点点说得很难听。她平时任婆婆如何挑刺都忍了,毕竟她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没法儿任性说离开,但眼下她自问和郑寻是再清白不过的老乡朋友,本来独在异乡就很孤独,能有人来看她她才觉得人生不算太悲哀,却让人指着鼻子一口一个“背叛”地侮辱着,还害郑寻也被骂,终于忍不住了。当天晚上,傅念君心灰意冷,收拾了东西跟郑寻离开,事后向金昊宇提出离婚。
“她怨我恨我我都能理解,确实是我这个丈夫当得不够好,可我对她的爱是真的啊。”金昊宇悔恨地说,“我们离婚以后她跟郑寻回了老家,就那么狠心,再也没有回来看过我和小骞一眼。但我从来没怪过她什么,如果有机会我还是希望她能回到我身边,以前的一切我都能既往不咎。”
谢轻非肩靠在门框上,饶有兴趣地捕捉到他的用句:“‘你从来没怪她’,还要‘既往不咎’,你觉得你有怪她的余地?”
金昊宇面不改色,反省道:“是我失言,我没有资格怪她什么,这段失败的婚姻里错都在我,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金昊宇有些架不住谢轻非审视的眼神,开口道:“谢警官,如果小骞真的是念君带走的,我可以请求你们不要追究她的过错吗?我很了解她,她就是太想念孩子了,但又不想见到我和我妈,才会悄悄把小骞带走的。”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出事的不只金子骞一个人,他和许奕诚前后脚失踪……”谢轻非话音一顿,蓦地想起赵重云的话:许奕诚和金子骞是关系很好的兄弟。
她丢下金昊宇,把江照林叫进了办公室。
“酱酱在家吧?能给她打个电话吗?”谢轻非道。
“她这会儿在她爷爷家写作业呢,”江照林摸出手机,纳闷道,“怎么了?”
视频拨出去很快被接通,酱酱肉乎乎的小脸蛋出现在屏幕前,朝谢轻非打了个招呼:“非非阿姨!”
“酱酱,”谢轻非言简意赅道,“许奕诚和金子骞谁的个子更高啊?”
酱酱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还是很听话地回答了,“他们两个一样高啊,都比我高一点点点,哼,许奕诚还总喜欢摸我的头,害我都长不高啦!”
谢轻非和江照林一个对视,他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哄了酱酱两句后挂断电话,忙不迭就道:“带走许奕诚和金子骞的人是同一个,但他的目标其实是金子骞,因为两个孩子经常玩在一起,穿着一模一样的校服,个头也相当,第一次绑走许奕诚是他认错了人,所以短时间内才会在同一地点再次作案,只是这一回赵重云警觉性强发现了他,没能让他立刻得手,而金老太那边又正巧打了个岔,金子骞才会又在棋牌室失踪。
“那就不可能是傅念君了,一个母亲绝不会认错自己的孩子。”
“谢队,傅念君的口供问出来了。”
在医务人员的引导下,傅念君情绪稳定下来,但状态依然不如常人,很明显有某些精神类疾病,但目前没有条件给她一个确切的诊断。
曾彦君问她为什么每天都在弄堂附近转悠,她听明白了,说:“接小骞放学。”
曾彦君又问:“那你接到小骞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审讯室的环境太过逼仄昏暗,傅念君死死盯着曾彦君警帽上的徽章,忽然惊慌失措地为自己辩解,“我接小骞放学的,没有做坏事,接了小骞!”
“接了小骞——小骞现在在哪里?”
“小骞现在在哪里?我没有接到他。”
“你没有看到他吗?”
“没有,没有。不让我看,坏人不让我看他!”
“坏人是谁?”
“我是去接小骞放学的。”
就这样一段对话,透露出来的唯一线索就是傅念君等候在弄堂口,确实是为了见儿子,但她没有见到自己的儿子,才在金子骞失踪消息确认后依然去那里等待。
谢轻非往杯子里倒了两袋咖啡粉,没找到东西搅拌,索性直接灌了。没泡开的粉末卡在嗓子眼,呛得她咳嗽了好几声。
快速看过内容后,谢轻非道:“先把她送去医院。金昊宇说的那个郑寻现在和她什么关系?能联系上吗?”
戴琳道:“俩人没结婚,但一直住在一起。刚刚让曾哥打电话给他了,他说他也在升州,现在赶过来。”
谢轻非:“也在升州?”
这时,金昊宇敲了敲门,无奈道:“谢警官,我这边还有些公事急着要处理,先回去一趟。”
谢轻非道:“好,需要让人送你吗?你也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不用了,你们比我辛苦。”他体贴道,“我打个车很快的。念君那边……就麻烦你们多照顾一点。”
谢轻非点了下头,他得到她的保证才放心离开。人消失在楼梯口,谢轻非道:“找两个人去跟着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见过什么人,都详细汇报。”
江照林:“怎么,你难道怀疑他?”
谢轻非道:“你捡到的那个胸针呢?拿来我看看。”
江照林把装在物证袋中的胸针找给她,“捡到的时候就这样,没坏。”
“没坏才奇怪呢,”谢轻非透过透明包装看向里面的东西,金子骞的名字用金色楷体字烫印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工比较好,一点漆都没掉,“如果是在拉扯中碰掉的,这种质量的别针肯定早被拽断了,可你看这上面的针头,却是被人好好打开来的。说明什么?”
江照林惊了一下:“是嫌疑人故意摘下来丢在那个路口等我们发现的?”
还有一点他没说,嫌疑人有这个耐心解开别针,说明他对待金子骞并不粗暴,和孙家两兄弟一样,他的目的不是伤害金子骞。
谢轻非用拇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怀疑吃的那些个玩意儿有副作用,果然依赖药物不是件理智的事情。
她把金昊宇和傅念君的照片贴在墙上,以一种揣测的口吻说道:“傅念君这颜值都能进娱乐圈了,学历就算不如金昊宇,也起码是个本科,全国才多少个本科生?未必不能找个好工作好好生活,正常男人多得是,总有人懂得疼老婆。而金昊宇除了学历这层金边,我实在找不到他身上还有什么吸引人的点,就算他有些我等俗人体会不到的内涵在身让傅念君对他情根深种,也不至于让她被金老太折腾这么多年还害死一个孩子依然愿意忍气吞声吧?他只是帮她赢了个官司,又不是救了她的命。
“而且我听金昊宇描述他俩的过往,他对自己的着墨很少,重点都在说婆媳关系的问题。尽管知道他是个孬种,我也不得不佩服他的隐身能力,好像这个婚是他妈跟傅念君结的一样。对了,傅念君和他结婚其间一直在当全职太太吗?”
戴琳飞快道:“是的,不仅如此,傅念君毕业后到结婚前这段时间内也没有外出工作过,一直是金昊宇承担家庭开销。”
众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如今的金昊宇是名利加身的富有人士,养活十个傅念君都绰绰有余,可他们俩刚回升州时是金昊宇的创业初期,他家庭条件本来就不好,金老太娘家一堆等着吸大学生血的亲戚,更不可能给予他任何资金上的支持,能和他相互扶持的也只有身为女友的傅念君。金昊宇大男子主义观念再强,这种特殊时期也不至于和钱过不去吧,他为什么没有让傅念君找个工作和他一起分担生活压力呢?
席鸣大脑飞快运转,突然打了个响指大声道:“我知道!金昊宇在USB她!”
第84章
小骞是被冻醒的。他对于这一天一夜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还不太明白, 只知道重云哥哥把自己送回家后不久,孙叔叔就找上了门。孙有为叔叔是他很熟悉的亲人,经常到家里来和奶奶一起吃饭, 所以他让他开门的时候,小骞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
孙叔叔带着他从侧门走的,小骞半路犹豫, 抬头问他:“我们要去哪里呀?”孙叔叔告诉他是要带他去找妈妈,但这件事情不能让爸爸知道, 否则爸爸会生气, 就不允许他和妈妈见面了。
爸爸妈妈离婚时小骞已经五岁, 会记事了, 所以他每天都很想念自己的妈妈,会缠着爸爸问:“妈妈去哪了?她为什么不来看我?”提到这里爸爸就很难过, 他会看着妈妈的照片发呆, 告诉他:“妈妈不ⓨⓗ要我们了。”
现在一听到孙叔叔是来带他去和妈妈见面的, 小骞开心得不得了。只是一整晚过去, 妈妈也没有出现。叔叔们好像很忙, 一直在不停地接打电话, 走来走去的, 看到他们这样,小骞又把那句“妈妈什么时候才来”咽了下去, 乖乖拿出作业本预习新课文。
吃过午饭后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门锁在这时响了, 他以为这回总该是妈妈来了, 却发现走进来的是另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想到孙叔叔昨晚在家门口叮嘱他的话, 小骞惶恐不安地看着那道身影靠近自己,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现在, 他头顶悬着盏吊灯,造型有些眼熟,但周围的环境整体却是完全陌生的。这里有床有沙发,还有间浴室,正对床的那面墙被厚重的窗帘遮挡住了,两边没有窗子,所有的光线都依赖这盏吊灯提供。他从床上跳下来,发现自己的小书包不在身边,摸摸胸口,他的胸针也不见了。今天是周五,他到现在还没去学校,不知道老师会不会着急。
门外传来脚步声,小骞回头看到开门进来的人,怯怯地叫了一声:“爸爸。”
“谵妄,又叫急性脑综合征,表现为行为无章、注意力分散、意识障碍。结合患者有数年抑郁症病史,且有酗酒恶习,大脑内环境受到影响,这些都是该症状的促发因素。”卫骋说完检查结果,看向病床上沉睡的女人,对谢轻非道,“急性起病持续时间短,过几天就能恢复,如果你们急着要问她事情最好选在白天,晚上她会出现意识混沌的情况。”
“我知道了。”谢轻非应下,扭头对席鸣道,“郑寻来了吗?”
席鸣道:“来了,在门口等着呢。”
谢轻非:“叫他进来。”
说完,还百忙之中抽空对身后翻阅病历单,无私为人民警察做奉献的卫医生调戏了一嘴道:“好久没见你穿白大褂的样子了,你是不是偷偷改良了,怎么这衣服穿你身上比别人帅那么多?”
卫骋掀起眼皮,轻笑了一声道:“领导,工作时间调戏战友,不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