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见青看着她,等待着接下来的话。
在方见青清亮的目光中,穆宜珍有种无所遁形的羞愧感。
“当初的事,能不能原谅妈妈?”穆宜珍哽咽着说。
方见青看着她,看着面前这个干瘦的小老太太。
这个患了绝症的小老太太。
生死面前,所有的过往都理应翻篇,但是——
“不能。”方见青说。
她摇了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妈妈……不能。”
穆宜珍眼里希冀的光芒渐渐散去,她握着方见青的手也滑落下来,嗫喏道:“也是……也是。”
第二十九章
方见青最讨厌雨天。
并非是讨厌湿答答的雨水带起脚后跟斑驳的泥点子, 也不是讨厌潮湿的冷空气。
只是因为她在雨天有一段糟糕的记忆。
那是在读初中的时候。
那天下雨了,放学后,方见青打着伞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顺着马路走了一会儿, 有辆车在她身旁停下了。
前段时间学校还专门组织过防拐卖防诈骗的专题讲座, 所以方见青看到这辆可疑的黑色轿车时, 警惕心一下子拉到满格。
结果窗玻璃摇下来, 坐在后座的是平时关系很好的邻居姐姐。
邻居家的姐姐正在读大学, 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先前的暑假她还带着方见青去看过电影,还请她吃了小吃。
方见青那时受家庭的影响性格十分内向,因为太想交朋友而主动放低身份,却招惹了一群把她当工具人的“朋友”。
因此, 作为难得对自己好的人,方见青对这个邻居姐姐的印象一直不错。
“姐姐,你不是去了苏城读大学吗?怎么会在这里?”方见青惊喜地问。
“我有事回来一趟。”邻居姐姐的回答有点含混不清,随即又说:“我现在正好要去KTV唱歌,你要去吗?”
方见青是很想去的, 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可……可以吗?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唉呀没事的,我们人不多,多带你一个反而热闹一些。”邻居姐姐热情道。
方见青就这么毫无芥蒂地上了车。
开车的人是邻居姐姐的男朋友, 一路上沉默寡言。等车开进越来越偏僻的小路时, 方见青的第六感才迟钝地发来危险信号。
她被绑架了。
这明显是一场有预谋的绑架。
方见青的眼睛被蒙上,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能感觉到又潮湿又阴冷。
从邻居姐姐和男友的对话中, 方见青大概能拼凑出事情的全貌。
起因是男友网贷赌博还拉了邻居姐姐下水,让她成为了担保人, 现在两人担负着巨额债务,被催债方逼得焦头烂额只能走上这种歪路。
“她爸是开公司的, 有点底子,我之前去她家里时还注意到她家有一柜子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红酒。”邻居姐姐说。
她的男朋友跟着合计:“那你说要多少钱合适?”
“八十万?”
“太少了吧,像她爸这种大老板,再翻个倍应该都能拿得出来。”
“那干脆要两百万好了,反正一百六到两百也没差多少。”
听着两个人的说话声,方见青觉得浑身发冷,她战战兢兢地开口:“要不到这么多钱的。你们说的大老板是我的继父,他不会愿意出这么多的钱来赎我。”
两人并不理会方见青的话,只是在商议完毕后逼着她给家里人打电话。
方见青给继父打的电话没有人接。
“怎么回事啊?”邻居的男朋友没什么耐心,“难道家里人已经不重视她到这个地步了?现在天都要黑了,小孩这么晚没回家,家长怎么着都该着急了吧?”
邻居姐姐劝解:“你先别这么着急,再试试她妈的电话。”
这下有人接了。
方见青听到电话另一头熟悉的声音时,忍不住鼻子发酸:“妈……妈妈……”
“见青?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是去朋友家玩了吗?”穆宜珍例行公事般地问。
见电话另一头切实传来了女人的声音,男人心下一喜,忙夺过电话,得意地宣判:“阿姨,你女儿被绑架了。”
穆宜珍只觉得莫名其妙:“见青?你这是在跟妈妈恶作剧?”
反复确认了好几次后,穆宜珍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大女儿真的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意外,而且对方要两百万的赎金。
“我……家里管钱的不是我,我得和我老公商量一下。”穆宜珍说着,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男人还以为钱有了着落,装模做样地威胁了几句后便挂断了电话。
谁知道之后穆宜珍再也没有回过电话。
号码再拨回去时,显示已经被拉黑。
方见青知道,自己在穆宜珍心中的重要性远远比不上妹妹,但也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被放弃。
或许是前夫留下的阴影太重,让穆宜珍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和他有关的一切,而方见青又是前夫在她身上留下的最深刻的伤痕;又或者是两百万的数额太大,还是说……
方见青绞尽脑汁地为妈妈找放弃自己的借口。
但不管是哪个借口,都无法说服自己。
绑架方见青的两人根本不关心她的心理活动,只觉得自己白忙活了一场。狠心杀掉她这种事当然做不出来,可直接将方见青放走又气不过,所以他们把方见青的双脚双腿捆实了,扔在顶楼废弃的衣柜里。
并且从外面上了锁。
这其实和谋杀无异。
方见青蜷缩在窄小的衣柜里整整两天,嗓子喊哑了,手腕被绳子磨出血道,指甲抓挠着坚硬的木板直至血痕累累。
幸好当时有几个小孩儿来这栋废弃的楼里“探险”,才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她。
她就是在那之后开始惧怕黑暗,每天晚上睡觉必须要亮一盏昏黄的台灯。
*
方见青走得匆忙。
医院里各色行人匆匆从她身旁走过,方见青觉得他们像一团团模糊的幻影。
她的脑海里全是穆宜珍刚才病歪歪的模样。
枯瘦的手指,因为过度流失胶原蛋白而垮下来的脸。
方见青以为自己会感到痛快,但看到她这个模样,又觉得可悲。
只是不知道是这样凄惨的穆宜珍可悲一点,还是这么些年一直对当初的事情耿耿于怀的自己要可悲一点。
等回过神来时,方见青发现自己出了医院很远。
她没什么目的地闲逛着,最终在一家超市前停下。
*
周珂买完水果回来时,病房里只剩下形单影只的穆宜珍。
“她去哪儿了?”周珂把买来的车厘子和榴莲放到床头柜上,“上厕所去了?”
“她走了。”穆宜珍失神般地说。
周珂:“走了?你们就谈了这么一会儿?”
穆宜珍没说话。
“你都病成这样了,她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不行——”周珂站起身,“我去找她。”
“小珂。”穆宜珍这下开口叫住她,“她早走了,你追不上的。”
周珂这才收住要迈出的脚步,重新回到穆宜珍旁边坐下,不过脸上还是一副不甘心的表情。
“我就知道,她恨我。”穆宜珍说着,疲态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她也该恨我,我当时没有救她……”
那个方见青被绑架的雨天,穆宜珍挂掉电话后,站在灶台前发了好久的呆。
她对方见青的感情很复杂。
原因和方见青的生父分不开。
穆宜珍在十九岁时和二十八岁的男人相恋,之后和重男轻女的家庭断了联系,蜗居在窄小的出租屋中给好久才回一次家的男人做饭。
现在回想,男人的面孔都已经模糊。
反倒是男人每次回来时身上的烟味,酒味以及给她带来的疼痛要更清晰一点。
她在光线不好的出租屋里,拿着男人每月转给她的一千块钱,做饭,吃饭,等待,等待,然后怀孕,生产。
见生下来的是女儿,男人对她的态度愈发冷淡起来。
坐月子期间,她想和男人多要点钱买尿不湿,结果被打了。
穆宜珍永远记得那种屈辱感。
鼻青脸肿,却还要一脸讨好地笑着,希望对方多施舍一点钱给自己。
又过了两个月,男人彻底消失。
穆宜珍动过把方见青送走的念头,但每次都忍了下来,艰难地把方见青带大了。
或许童年的生活环境太压抑,第一段感情生活又不幸,让她总是对生活产生无力的掌控感。
而女儿是她在生活中唯一的可控因素。
她是女儿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