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口,当然是家乡话:“多兰,说蒙语。”
“阿和。”多兰笑着改了口,“我们都在这里工作了这么久,我都习惯说汉语了。”
“不能忘了家乡。多兰,今天怎么有空打电话过来?”
“我们培训快结束了,最近越来越空。我下周末大概就能回来。”
苏德算了算日子:“那正好能赶上你过生日。”
“是啊。这个生日过去,我终于也算是成年人了。可要好好庆祝一下。”
“嗯。额吉也告诉我,要好好给你过生日。”
提起母亲,多兰笑得更开心:“等夏天过去,我们回牧区之前,去北京给额吉买点东西吧。”
第26章 是不是喜欢
周二的下午,孙建发和孙熙都带客人出去了,只留下了花生和大黑两个马,还有继续练习骑马的安荞。
安荞站在鞍房门口,给两个马各自喂了两把草,看着它们咀嚼吞咽。
马儿悠闲,她也悠闲,手随意揣进兜里,倒是意外摸到了手机正在震动。
掏出来一看,果然是来了电话。
“阿妹!”
家乡话对于安荞来说,竟有些陌生。
会这么称呼她的人,这世上也只有一个。她很快分辨出对方的身份。
“姊姊。怎么了?”她一开口,也用上了家乡的方言。
即使很久没有与人说过,却还是没忘了吴侬软语那独特的腔调。
电话那头的人倒是没这么悠闲,语气里满是着急:“阿妹,我的车陷在泥地里了。这里好像是个什么无人区,天在下雨,车轮子越滚越深了,我该怎么办!”
安荞有些莫名。
电话里的人,是她的表姐,也是她少见于世的血亲。两人虽幼年一同长大,却因性格不同,在成年后鲜少联系。
但再怎么少联系,帮忙解决点小问题,安荞还是义不容辞。
只是那一边的表姐语焉不详,她也只好从头开始问:“姊姊,你现在在哪里?附近有没有人?”
电话信号断续,好一阵才传来声音:“我在…这里是属于山南还是日喀则……我手机没有信号,看不到具体的位置!”
安荞眼睛一睁。
“你在西藏!?没有信号,你是怎么给我打的电话?”
“我这是用的卫星电话。还好之前填紧急联系人的时候我把你电话填上了,不然这会儿都联系不上你。阿妹,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我周围一个人都看不到!”
这个表姐,在安荞的印象里并不是热衷于冒险越野的人,平常戴一副眼镜,文文静静地读到了博士。
安荞不能指望她会使用脱困板或是能找到合适的石头垫行。想了想,对她而言最好的帮助,就是帮她联系上能救她的车。
她问了问,表姐出现在西藏果然不是出于越野,只是受托去进行一些学术调研。表姐是农学院毕业的,带着编制研究农作物,估计在西藏也有tຊ些作物要考察。
她给出建议:“姊姊,你先别着急。你还记不记得邀请你过去的单位全称是什么?我可以帮你联系他们,你把卫星电话上显示的经纬度坐标告诉我,我叫他们过去接你。或者你直接报警,警察可以直接通过卫星电话找到你的位置。”
表姐十分苦恼:“他们早就提出要派人接我…我想着,不能给基层单位添麻烦,所以才拒绝了。现在这么兴师动众的,好丢人啊阿妹……”
安荞扶额:“姊姊,你是想在那边丢人还是丢命……”
性命的威胁,终于说动了表姐。她从行李里找出了公文函,跟安荞读了一遍对方单位的全称。安荞分出手机屏,迅速地查到了对方单位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一通联系下来,那边派车出去找表姐了,这事儿才总算了结。
花生和大黑早就吃完了草。花生着急先出去走走,兴冲冲地往外窜。大黑则眯着眼睛睡觉,能偷一会儿的懒是一会儿。
安荞收了心,两匹马雨露均沾地摸了一遍,抱了抱大黑的脖颈,被它有些不耐烦地甩开。
她笑着拍了拍它的鼻子,安抚它的情绪。
一连几天的练习,她自认为快步的起坐已经没有问题。昨天孙建发让她感受了一下马的奔跑状态,骤然改变步伐,安荞很不习惯,又重新抱上了安全环。
她想,自己的平衡能力是不够让马跑步的,或许在起坐上,还是应该再加强练习。
从望月到花生,她体会了浪小和浪中等的两种马的快步,却没有体会过大黑这样浪大的马。
她给孙建发打了个电话,问他自己能不能试试大黑。
孙建发犹豫了一下,同意:“可以是可以,但你要戴好头盔,在圈里练。”
“好。”
昨天安荞嫌热,练花生起坐的时候没有戴着头盔,反正已经能稳定了,孙建发也没说什么。
但大黑的情况不一样。
大黑,在有基础的客人骑上它时,孙建发都要提醒一句这马性格野。
对于安荞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却也是她进步的机会。
她等到大黑吃完了她开的小灶,便解开了拴它的绳子,牵着马去了草滩的圈子里。
上马的时候,它总是躲着。
她一手收紧了缰绳,眼疾手快地一跳才成功上了去。还没等她发号施令,这马一感觉到背上坐了人,便自己走起了快步。
好在圈子不大,安荞又有了一定的基础,绕了两圈也就夺回了控制权,稳稳刹车。
师傅说的,人坐在马上,不能让马说了算,得是人控制马才算成功。
所以即使它已经跑了快步,但这并不是她催动的,她也要先让它停下来,再由自己控制它重新出发。
大黑很能蹿,比她想象中更能蹿。
快步一走,安荞本就发痛的腰更遭罪,贴在腰后的膏药都差点被颠下来。
她就在这小小的圈子里练习。
游客们来了又走,鸟儿一去无影踪,天边的云卷卷舒舒,总没有停下漂泊的一天。
她也曾如云般流浪,而今她有了一匹马,似乎也有了一片草原。
鉴于她腰疼得几乎影响了正常生活,孙建发中午出门的时候给她硬性规定,下午最多只能再练两个小时。要是练得多了,就罚她一个星期不准上马。
安荞在马上忽视了时间,一练就是两小时又两刻钟。看见手表上的时间时已经迟了,她意识过来自己超了时,也幸亏孙建发此时还没回来。
不看时间的时候,没觉得自己辛苦。
此时看到了时间,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今天的锻炼量又超了负荷。一把老腰在当年扛摄影机的时候都没这么费过,而今竟然能疼成这样。
时间的确差不多了,她下马开了教学圈的门,打算往回走。
大黑要回家,走得很积极,她几乎拉不住。凶起来拽了下缰绳,它又委屈巴巴地看着她,似乎在催她快点走。
可安荞走得再快,也只有两条腿,哪里能赶得上四条腿的它。
她于是又上了马,好满足大黑的心愿,早点回家。
脚一磕马肚子,大黑步伐的变化很突然,不过安荞对它的快步有了熟悉,它一颠起来,她就上下起坐,走出没几步就很好地保持了平衡,松开了安全环。
草滩广阔,而家就在视野的那一边。
大黑想念家里美味的草料,也想念凉棚的阴凉。感受到背上的女人没有紧拉住自己的缰绳,它以为,她也着急想回家。
四条长腿越跑越快,就在安荞猝不及防间,它从快步变为了跑步。
上下的颠簸变成了上下左右全方位的晃荡,安荞甚至没来得及拉缰绳,全身的平衡就在一瞬间失去。
她想要抓鞍环,但为时已晚。
马背又是一颠,她的右脚从脚蹬里掉了出来。
重心向左偏移得太过,屁股也坐不在马鞍上,整个人都被颠了下去。
彭——
侧面着地的那一瞬,时间被放慢了百倍,安荞能感受到,自己的内脏都被震得在晃荡。
这是大黑第二次让她摔倒了。
上一次为了救小孩,她是因个人道德作祟,伤了右手的小指。
要责怪起来,追责不到她头上。
这一次,大黑是她要骑的,也是她没听孙建发的话,出了圈子还骑在背上。
纯粹是她自己作死,疼也是自作自受,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她以为,自己会倒在这里,马会跑回家。然后等她的内脏回过神,她再爬起来回去。
但事情比她预计得更加糟糕。
马的确走了,没有等她。
可大黑一动,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左脚还挂在脚蹬里头。刚才事出紧急,她感受到自己要脱蹬,便忘了孙建发以前的叮嘱,把脚在脚蹬里踩得很深。
右脚脱了蹬,所以她掉了下来。
而掉在了地上,又因左脚举起的弧度,不偏不倚地正好与脚蹬卡住,而没有完全脱离马鞍的舒服。
马在跑,她在地上被马拽着跑。
马原本的速度因她和地面的大范围摩擦而减慢,却依然掀起了一大阵尘土。
安荞的整个后背都摩擦在起伏不平的草地上,石头子在脊柱上磨蹭的触感无比清晰。
脚被绷紧了拖拽,很快抽了筋。酸胀的腰背和刺痛的小腿,同时刺激着她的大脑皮层,眼眶中的泪水无意识地涌出,砸在草地上。
疼痛感让她猛然清醒。
她知道自己的当务之急不是感受这些疼痛,而是想办法把自己的脚从脚蹬里取出来。
这个时间点,草滩上没有什么人,孙家的马场更是只有花生在。她没办法求助于人,只能靠自己。
她顶着浑身的痛觉,努力地拔着自己的脚。
要么让脚从鞋子里出来,要么让鞋子从脚蹬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