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他给多兰打了个电话。多兰说会在村口等他,带他一起去见阿和。
车近村口,骑在小电驴身上的少女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与一个多月前相比,今天看到的她不施粉黛,衣裳穿得单薄,也不太有精神。两眼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一场。
他摇下车窗,将副座放着的外套递给她。
“别怕,我来了。”
多兰又想哭了。
她骑着电瓶车,带他开上那条穿过草滩的水泥路,又在一个平缓的坡上往下一带,开到了合作社的马队门口。
北京牌照的汽车七八成都是来玩的游客。
周一的生意本来就不太好,现在一大早来了趟生意,众人的目光都落了过来。不过看见了在前面领路的多兰,大家也就都猜到,这大概是来找苏德的游客了。
孙成在铁板房里头睡觉,有个小马倌看见多兰,急匆匆跑进去叫醒了他。
他兴高采烈地出来,就看见多兰身边停了辆车,从车驾驶座里下来了个年轻又漂亮的男人。
孙成第一次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大老爷们。
顾为陈给人的感受,绝不是娘娘腔。他有一副健壮的身板,个子虽然在这草原算不上高,也就一米八出头的样子,但短袖底下也藏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深邃的桃花眼含情脉脉,与多兰站在一起,莫名就让人想起了金童玉女这个词。
呸呸呸。
什么金童玉女,他和多兰才是金童玉女。
孙成赶紧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热情地上去问道:“小多兰,这是你朋友啊?来找你哥骑马?”
“不是,我们找他有事。”多兰看了一圈,“他人呢?”
孙成不喜欢她说“我们”时候的那种亲呢感,却还是指了指草滩中央调教圈的方向:“今天兽医来了,给马灌药呢。你哥和马都在调教圈里。事情不着急就等等,估计也就一两个小时的事。”
多兰心焦地不得了,哪里等得了一两个小时,赶紧给苏德打了电话。
两分钟后,在草滩另一头的安荞,也接到了苏德的电话。
他说多兰临时找他有点事,但兽医这里缺不了人,所以让她去调教圈里帮个忙,给兽医打个下手,把几个马的药给灌了。
安荞一听就知道是顾为陈来了,没有多说什么,爽快地答应了。
大概是被孙熙带坏了,她也不高兴用腿走路了。放下手上正在制作的马鞍,去马圈边上牵出了追风,骑着它就去了圈里。
苏德正在那边等她,看见她来了,翻栏杆出来,帮她牵tຊ着马好让她下得安全点,又帮她拴到了栏杆上。
圈子里的兽医正在调配药水。
安荞看了看,苏德把他所有的马儿都拴在了一圈栏杆上。它们都安安分分,眯着眼睛晒太阳睡觉。
“这几个都已经灌过了,还剩三个没灌。我一会儿就能回来。”苏德交代。
安荞笑笑:“快去吧,别让多兰等着了。不着急回来,把事办好了再说。”
苏德眉头一挤:“什么事?”
“多兰的事啊。你快去吧。”
苏德没有多说什么。刚灌了药的马匹都不能骑乘,安荞让他骑了追风走。
他一离开,安荞就翻进了栏杆里面。
兽医就是坝上本地人,跟苏德和安荞都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他俩这么熟络的样子,兽医还是讶异了几分。
他问:“小安,你跟那个蒙古人是一对啊?”
对兽医来说,安荞是孙建发的徒弟,是自己人。苏德虽然也是马倌,但却是外来打工的。
两者相较,当然是孙建发的徒弟更亲切些。
因而在安荞这里是一句“小安”,而称呼苏德,就只剩一句“蒙古人”。
安荞没否认,也没点头,只笑着看兽医搅拌着水桶里的药。
三包中药药粉,一桶水,搅拌在一起,从马的鼻子里灌进去,有健胃通便的功效。像坝上这里的游客马,一个旺季至少要灌两次,才能确保健康。
在六月初的时候,双峰村的马就灌过一轮。而旺季快结束了,又要开启新一轮的灌药。
坝上马匹众多,兽医却不多,灌药往往需要一户户人家排队。孙力手快,最先给兽医打了电话,把他们哥仨的马都预定上了,所以苏德的马匹灌上药要比别家都早。
孙建发得知消息就晚了,灌药排在了遥遥的以后,几乎是村子里的最后一家。
安荞先来给苏德帮帮忙,也当偷学一点手法。
兽医首先要控制住马儿,用一种叫做“鼻捻子”的绳套套在马鼻子上,再旋转一圈,让绳套套紧了它的鼻头,马儿的皮肤被一圈拉得褶皱起来,倒多了几分可爱。
对于马来说,鼻子就是浑身的关窍,像是武侠小说里的人体穴位。
只要鼻子被套住,马就不会乱动。
马安分了,兽医就将缰绳和鼻捻子一同交到安荞手里。自己则拿了根足有几米长的软管,从马的鼻子里面插了进去。细细长长得管子一点点捅进马鼻子里,露在外头的越来越少。
马鼻子虽然大,可插进一根管子肯定是难受的。
小马感受到身体里的异物,甩了甩脑袋想把软管甩出去。安荞只能抓紧了它的笼头,好让兽医继续。
好在兽医的手法足够娴熟。
管子插得更深了,在脖子上显现出微弱的凸起。
兽医上手一摸,笑道:“这下插进胃里了,能灌了。”
他将软管一头又塞给两手满满的安荞,他则拿起刚才搅拌完成的药桶,将浓稠的药水一点点灌进软管里。而药水顺着软管流淌,通过鼻子直接灌进马胃之中,渐渐将小马的肚子越撑越大。
光是看着,就是种很新奇的体验。
安荞恍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等这匹马灌完了,兽医开始搅拌下一桶药。她换了一匹马进来,赶紧给李伟打电话,让他拿着摄影机抓紧过来拍摄。
这边电话刚刚挂断,那边的李伟就坐上了孙熙的便车,越过草滩飞过来。
又浓又苦的中药粉味被暖壶里的热水一冲,味道愈加刺鼻。
李伟到的时候,新的一桶药还没搅拌完。他开机,调整了各种参数,对着兽医的手就拍起了特写。
安荞瞥到他监视器里的画面,发觉他的水平仪冒着红光。仔细观察画面,也能发现他拍出来的东西有点歪。
这是他拍特写时常出现的问题。
因为目光集中在画面中的一个点,而忽略了这个点周围是否处于水平平衡。
她上次检查他拍的东西时就提醒过他,他大部分时候都有注意,但一紧张又会犯老毛病。
安荞不声不响地站到了他身后。
她用手轻轻按下了他翘起的左肩膀。李伟瞬间理悟了她这么做的目的,回过头来感激地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
再看水平仪,光已经变绿了。
兽医看着面前两个年轻人拿着的大机器,也抬起头笑道:“这个有什么好拍的。这是最基础最简单的工作了,有个手就能做。等下次哪个马得了重毛病了,你们再来拍,把我拍出名了我给你们分红。”
李伟和安荞会心地笑了,却又默契地没有出声。
学会闭上嘴巴,就是扛起摄影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
李伟拍完特写又换了个更大的景别,兽医拌好了药,安荞便入了画。
她帮着兽医抓住马的缰绳,重复着刚才做过的动作。只是手下的这匹马儿不算太听话,鼻捻子总是套不上去,急得兽医骂了两句脏话。
李伟赶紧把麦克风枪凑了上去,把原声录下来。
这孩子真跟孙熙一个傻劲。
安荞差点就没憋住笑,手里的动作更重了,不给马儿挣脱的机会。它们到底只是动物,不明白一时的疼痛是为了更长久的健康。
她的手还裹着纱布没拆线呢,就为了它们的健康损耗着手的力气。
不过,这一趟可把李伟拍过瘾了。
他刚来坝上的时候就打听过关于兽医的事,后来几次听说兽医到了村里,因为不是给自家的马匹治病,他没有认识的熟人,都不好意思去拍。
也只有安荞会记得替他收集素材。
但凡有了有意思的事,或者好看的风景,她从来没落下过他。
安荞虽然不说,李伟也看得出来,她是把自己当学生对待了。
心里那杆秤,也渐渐地从原本最为钦佩的王明,向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师姐偏去。
而在他镜头里的安荞,自从拿上缰绳之后就没停下来过。她帮着兽医把剩下几匹马的药都灌了,还抓着马笼头辅助兽医打了驱虫针。
一整套流程下来,太阳都到了晒在身上火热热的时候。
兽医灌完了药,用暖壶里最后的一点水洗干净了手,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就驾车离开了。安荞将马一匹匹拴上缰绳拿在手上,慢慢牵回合作社的马队。
李伟在她前面快步地跟拍。
左边肩膀又习惯性越抬越高,安荞在镜头里自然而然地耸了耸肩,小伙子反应过来便放了下去。
调整好镜头,他惊艳地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
一个人,两只手,牵着众多的马并排走在身后。整个画面都被人与马填充,却出奇地和谐美好。
快走到合作社时,安荞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望向了不远处停下的车。
李伟追着她的视线转过了镜头的方向,在摄像机对准的远方,从那辆车里下来了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正是孙师傅口中“和师姐很要好”的苏德。
而另一个男人,左脸的颧骨和眼窝都青了一块,嘴角挂着点血丝,头发更是乱得不行,像被一群马从身上踩过似的,再狼狈没有了。
显然是刚被人揍过一顿。
可偏偏这么狼狈的男人,竟和最后从车里下来的女人手牵着手。
搞纪录片的人是不缺乏想象力的。
什么两男争一女,或是兄长替妹报仇的戏码一瞬间在他脑海里上演了两百回合。而后,他拍到的画面又给这两百回合增添了不菲的戏剧张力:
那个被暴揍过的男人松开了女人的手,张臂与苏德拥抱。
像与家人或是最亲近的朋友打招呼一般,两人分开后,苏德还拍拍他的肩,目送他和那个女生又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