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没说话,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在师姐面前笑孙熙不太厚道,还是把手机和笑容都收了起来。
安荞也换了话题,不再跟他聊这件事。
“你在坝上拍的片子,有没有比较好的剪辑思路?”
话题一转到纪录片上,李伟顿时正经危坐。即使安荞的车已经开到了他所住的院子里,他还是连安全带都没有解开,认真地回答道:“我有个思路。就是以孙师傅作为人物核心,用蒙太奇的手法把陆陆续续拍摄的素材剪辑成一天之中发生的事,记录他在马场的日常工作生活。”
安荞皱着眉头,把车窗开了一条缝,点起烟又问:“你们纪录片课的老师有没有教过你们,什么叫作人物的状态,什么叫人物的故事?”
“教过的。”
李伟一听她这么说,就知道自己的剪辑思路没能让安荞满意。
人物的状态,就是人物日复一日会重复的事。而人物的故事,则是在状态之外,发生的一系列带有目的和因果关系的事件。
在纪录片变得越来越小众的市场之下,片子如果只对人物状态作出记录,那完全算不上一个成熟的作品。只有片中有故事,这样的影片才能算完整,也才真正有了吸引人的魅力。
安荞从他的剪辑思路里,只听出了状态的记录,而非故事。
不过,这大概也不能怪他。他才刚读了一年大学,影像风格的成熟是要考长年累月的经验积攒起来的,不能靠着天赋就一蹴而就。
“回去之后再好好想想。最好一个星期之内,剪一版初稿给我看看。”
李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一个星期,这个期限短暂得不像她的风格。
自从他来到坝上之后,一直以来,她都鼓励他慢慢来,一点点积累素材。今天问起他剪辑思路,其实已经算是她在催促他的进度。
没想到现在有这样明确地给他划定了一个期限。
在察言观色方面,李伟当然比孙熙厉害得多,一想就知道,安荞师姐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他这个片子。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师姐,是有什么事吗?”
聪明的小朋友总是讨喜的,安荞很欣赏他这种对事情的预判能力。
反正要说的事是好事,她欣然告诉他。
“我有个表姐,最近在西藏出差。她中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在那边遇到了一个很有名的唐卡画家。”
话说到这里,李伟几乎能把她要说的猜得七七八八,但还是认真听下去。
“藏族人的雪顿节快到了。那位画家和他的团队目前在后藏,要绘制一幅巨幅大威德金刚唐卡。画家希望有人能为他们的绘制过程拍摄一部纪录片,一方面是手艺的记录,另一方面也有文化传播的意思。表姐把我介绍给了他们。我年初的时候在那边拍摄过一套片子,他们对这种风格能够接受,所以邀请我过去拍摄。但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也可以一起去。”
表姐中午的来电,让安荞意外过了一次。现在她说给李伟听,他也十分惊喜。
西藏,那是每个文艺青年共同的情怀。尤其是这种满含少数民族特色的节日,更是创作出优秀作品的良好基础。
正如他在阿勒泰拍摄的驯鹰人。不用花哨的技能,只需如实的记录,就能让作品拥有独特的气质。
但这种拍摄机会,只能说是可遇不可求。
喜悦都快从他脸上溢出来:“好!师姐!要是能去给你当助理,那是我的荣幸。”
“傻小子。”安荞笑起来,“什么给我当助理啊。我是想让你掌机,我来给你当助理。”
“啊!!?”
刚才还万分激动的小子一瞬间冷静了下来,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师姐,您给我当助理?”
“怎么,嫌我年纪大了手艺不好了吗?”安荞逗他。
“不是不是!”李伟头摇得像拨浪鼓,“就是…师姐,我不行的。我这没什么拍摄的经验,而且,而且人家也不一定要我啊。”
“所以才需要你把手头的片子剪出来。到时候和《驯鹰人》一起,我发给那边,也让他们看一下。我问了那边的预算,他们不需要什么奇观化的镜头或者是特效什么的,只要用镜头记录下来就可以。钱不多,无非给你将来的职业生活多拿一块敲门砖。”
安荞是李伟正儿八经的过来人。
当年的她与现在的他何其相似,天赋和机缘都斐然。她那时遇见了愿意提携她一把的王明,而现在的她成为了当初王明的角色。
养马也好,纪录片也好,其实都是这样。
前人拉着后人,将这个行业的精髓传承下去。
安荞知道,像这种不怎么赚钱,却很能给简历添砖加瓦的机会,对当下的李伟有多重要。
只可惜,李伟像她,但只多了点谨慎,少了点她身上敢于解决一切问题的劲头。
他没有一口同意安荞的提议,犹豫的皱纹出现在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显得突兀又可怜。
“师姐,要不我先把片子剪出来再说吧。”
他声音轻柔,没什么底气。
安荞看了他tຊ良久,笑叹出一口气:“没关系。你先剪。一切等剪完了再说吧。”
“嗯,谢谢师姐!”
两人没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坐了一会儿,李伟告辞回了家。
安荞把车从院子里调头出来,开到了苏德的院门外边。
多兰没有回来,他家里只有他一个。
她从副座的车前兜里掏出小方块包装的东西,抓了一把,正要下车。
多云无风的夜晚算不上冷,甚至于一想到院子里的男人,安荞的心也跟着热起来。
她正要下车,便听见嘎吱一声,院门从里被拉开。
苏德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出现在了门口,头顶的鸭舌帽遮住了路灯的光亮,只有一双眼睛落在安荞身上。
她一眼看见了他手里的蒙古马,问道:“怎么了?”
这个点,马儿们早就应该上山吃草去了,不应该还出现在这里。
苏德低头,看着这小马的左后腿。安荞的目光也追过去,只见那马腿上出现了一道又深又长的豁口,边上的毛发都沾染了鲜红的马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这家伙个头小,被欺负,撞在铁丝网上了。我刚把它带回来,把伤口处理了一下,现在把它送回去。”
安荞心疼地摸了摸小马的脑袋,可惜常年被欺负的马儿对人类也不亲近,把头躲得远远的。
苏德一手牵马,一手自然而然地牵上了安荞。
“走吧,一起上山去。”
安荞笑了,扭开他的手指,将自己的五指穿插进去,与他十指相扣。
层层叠叠的云盖在头顶上,塞外之地的空气都反常地潮湿起来。村里的野狗在垃圾桶边啃食着牧民们倾倒的残羹冷炙,而两个悠闲的身影带着一匹马儿踏过铁板桥,一同往山上走去。
林子的边缘有一只落单了的羊,在黑夜之中低头啃着草。
看见人来了,它警惕地退后了一步。
安荞瞥去一眼,与它对视。它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是察觉到她没什么恶意,又放下心来低头吃草。
而苏德,正抬头寻找着自己的马群。
马儿自由,漫山遍野都是它们的领地。苏德看了两圈,才终于在一处山丘上找到了大黑的身影。
他领着安荞和马儿就要上去。
安荞问道:“这么黑乎乎的,你怎么这么厉害,一眼就能认出那是大黑?”
苏德便放开了牵着她的手,描着远处大黑的轮廓:“你看。肩高,脖子的角度,鬃毛的长度,它都是独一无二的。无论它走到哪里,都能一眼认出来。”
“所以不是你厉害,而是大黑比较特别吗?”
苏德笑了:“我想听你夸我厉害。”
安荞也眉开眼笑,重新拉过他的手,小声逗逗他:“你是挺厉害的,不过,是在另一个方面。”
第64章 老天爷赏假放
要不是没有灯光,安荞想,肯定能看见他耳朵红起来的样子。
她的话点到为止,而手里的小动作可没有停下来。大拇指在他的虎口上磨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被他反过手来抓住。
他的大手将她的整只手包进了手心里,不准她再乱动。
就这样,两人走到了小山丘的顶端。
大黑早就闻到了苏德的味道,看他过来了,便绕着他转着圈。安荞抓着它的笼头,告诫这匹原本自己喂养着的马儿:“乖乖,你可不准再欺负人家小朋友了。以后看谁再欺负它,你要帮帮它,知道没?”
大黑才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话,它只想苏德或是安荞给它喂一块胡萝卜。
安荞帮它顺了顺它的刘海,而苏德则放开了手上蒙古马的牵引绳,让它也去吃吃草。哪知道小马刚放出去,就被从安荞手上挣脱出来的大黑顶了一下。
小马吓了一大跳,着急忙慌地跑走了。
安荞摇摇头:“咱们还在呢,它就这么欺负它啊。”
苏德叹道:“它个头太小了,又是扇马。今年草长得不好,别的马都吃不够,就抢它地盘上的吃。”
“怪可怜的。你给它开开小灶吧。”
“只能每天放完马之后单独喂它。”苏德拍拍大黑脖颈,“不然这些大的还是要去抢。”
“不够强大就要饿肚子……”
安荞的心软巴巴的,想起了当初在垃圾站边上遇到的白手套。那时候白手套也瘦得不像样,而她养了它这么一阵子,才终于把它养得结结实实的。
她又看了眼形单影只在偏僻处吃草的小马,才跟苏德一起下了山。
相牵的手,有意无意之间蹭到的肩膀。
再一次走过那道铁皮桥,远处照射来三轮车的灯光。
逆光看不见那边车上的人,只听见那人调笑的声音:“哟,小情侣出来压马路啊。”
车停在了桥边,让他们先过去。
安荞对车上的孙成笑道:“成哥,你别说,这还真就是压的‘马路’了。”
“可不咋地。”孙成看看她,又看看苏德,最后看看两个人抓在一起的手,摇头晃脑地调侃他们,“你俩这情趣是真不赖,吃完饭散个步,散完步洗个澡,洗完澡再造个娃儿,过年前就能吃上席了。”
“照顾马就够费劲了,还照顾娃啊?”安荞笑着把话递回去。
孙成啧一声:“傻丫头,以后跟着咱苏德,还用你照顾马么?你就负责在家里…哦不,在蒙古包里享福,照顾照顾小娃娃,喝喝草原上正宗的羊奶。别的什么事都不用管,管好娃儿跟男人就行。”
安荞闻言,看了苏德一眼,又挠了挠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