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马理直气壮地问回去:“你笑什么?”
梁恪言没笑了,反而认真地和她说这边治安不太好, 又和她说前头的十字路口每到早高峰时总是车流湍急,堵车是常事。
柳絮宁皱紧眉,这里租金便宜,加上房东和中介吹得天花乱坠,上一个急着转租的租客也告诉她这地方真的不错,就是可惜自己要回老家工作了急着出。
她顺着问:“真的吗?”
“嗯。”
“那我就不——”她戛然。
梁恪言那边似乎信号不好,卡顿了一下,他没听见她说的话,反而问了句什么。柳絮宁摇摇头说没事。
上了地铁,过匝道时信号时好时坏,最后机器播报到如意洲时,柳絮宁下了地铁,一出地铁站,信号又通畅了起来。
和上一个租客约好了在小区门口见面,她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梁恪言,对方说好,晚上再给她打。
“你过几天不就回来了吗,不需要时时刻刻通话的呀。”
他沉默了一会儿:“可能要晚几天。”
“事情不顺利?”
“嗯,被吃了闭门羹。”
柳絮宁扑哧笑出声来,屏幕里,他臭着张脸,看着郁闷。
“那你就天天蹲人家门口,上天总会被你的毅力感动的。”
听出她的敷衍,他依然给面子:“你说得对。”
挂了电话,柳絮宁往约定好的小区走。这个租客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生,租了房子准备考研,如今临时改了念头,放弃了考研,这房子也就不需要了。
“我租到了年底,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在原来的基础上每个月降两百。”女生说,“不过如果过了今年十二月,你就得和房东谈了。”
一千八的基础上再减去两百,想想就很心动。周围地铁公交都很近,民水民电,除却没有电梯要每日爬五楼外没有什么缺点。
当晚,她给那个女生打去电话,确定自己要了。
敲定之后,没有任何犹豫的,她在第二天和女生签下了租房合同。她不想拖太久,也不想先告诉梁恪言和梁锐言,因为结果无外乎只有一个——阻拦她。而她对自己是有非常清楚的认知,这颗本就不太坚定的心只需旁人的劝说风稍许一吹,就能吹得她七摇八晃,心绪起伏。一个俗到极致的凡人,怎么可能下定决心拒绝纸醉金迷的生活呢?可是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所有弱势也应该攥在自己手心牢牢不放。
一切都确定好了,就差最后一步,告诉梁家人自己要搬出来的事实了。而当万事俱备之后,她突然觉得难以启齿。
·
实习报道是在一个周一,隔周的周一是一个月初,她想在那一天搬进去,这样电费和水费也好算的清楚些。
周一晨间下了场大雨,出门时,柳絮宁看着自己被污水沾到白鞋,惆怅地叹了口气,真是出师不利。这是她第一天上班,接触未知事物,难免有些期待。昨夜她就没有睡好,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熬夜到很晚,没想到第二天起床还可以如此亢奋。
带柳絮宁这一组的女人叫Cindy。
“叫我Cici就可以。”Cindy自我介绍之后,带实习生熟悉公司各部门。结束后,所有人坐在已经分配好的工位上等待任务。
柳絮宁不敢拿出手机,甚至不敢看一眼。她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大学以前的学生时代,玩手机时偷偷摸摸的就怕班主任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
“柳絮宁。”设计部门口,有个高挑的女人叫了一声,“哪个是柳絮宁?”
来人是总经部高级秘书,如此大张旗鼓地来找一个实习生,Cindy有些奇怪:“怎么了?”
女人说有人找她。
柳絮宁站起来。
“你就是柳絮宁?”
“嗯。”
“跟我下来吧,有人找你。”
柳絮宁此刻茫然,Cindy拍拍她的肩:“跟着她去吧。”
下了一楼,面部识别过闸机时,她无意地抬眼。看见周叔,她的心莫名咯噔一下。
不是胆小到躲在自己的保护罩里就可以于事无补的。她妄图逃避,但那些让她惧怕的东西会主动迎上来。而她,在站上擂台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明晃晃的输家了。
柳絮宁坐在后座,周叔在前头开着车,偶尔透过后视镜望。女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原本白皙的脸色更显得苍白,车窗外阴雨绵绵,有枝丫狂蹿。柳絮宁想起台风快来了。
瓢泼大雨像逐渐涨潮的海水,越靠近梁家老宅,那股海水就涨得越高,将将要淹没她的胸口。
雨大到可以凭空升起一道雾气。恢弘的老宅屹立于雨中。
车缓缓停下时,柳絮宁突然想,这会不会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里?
唐姨在厨房煮花茶,中途出来拿出来的东西看见她,笑了一下。她看向柳絮宁身后,没有梁锐言。她自己来的吗?怪不得梁继衷早晨只说柳絮宁过会儿要来。
她上楼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唐姨担忧地说你小心啊。柳絮宁没转身,用力地点头。
楼上书房,有人在谈话。柳絮宁站在门口,里面皆是熟悉的声音,她深呼一口气,叩响了那扇门。
“进来。”
书房里,梁继衷坐在主位,面前的长沙发上,还坐着几个人。
“宁宁来了。”梁继衷笑了笑,下巴朝那边抬了一下,“还记得他们吗?”
沙发上坐着的人,柳絮宁再清楚不过。也许面孔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变陌生,可血缘真是一道奇怪的结节,将这世上不尽相同的人拉扯在一起,不管如何切割,那柔软的绳总是怎么都切不断。
“爷爷,奶奶,二叔。”柳絮宁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爷爷奶奶没有说话,只从鼻腔冷漠傲然地哼出一声,倒是二叔笑得见牙不见眼,殷勤地应了声。
只需出席几面,就能获得梁家这一大笔钱,柳平想想就忍不住笑出声。
这三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容,却让柳絮宁无端端厌恶。像是一场童话梦境,因为他们蓄谋的出场而到此为止。
柳絮宁苦中作乐地想,自己的视力可真不错,那日在展馆门口瞧见的几人竟然真是他们。
“宁宁,你是聪明孩子,爷爷就不和你绕圈子了。”梁继衷说,“你们年轻人如今的关系复杂得很,我没有兴趣知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不管是恪言还是阿锐,我要你和他们全部断掉。”
柳絮宁低头看着自己的裤脚,出公司门的时候,底部一圈被路边的水溅到,今日果然做错很多选择,无论是鞋还是裤子。
“恪言这几日在英国,你是知道的吧?”
柳絮宁想说知道,可喉咙莫名苦涩,如被强力胶粘住,连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都说不出口。她只能点头。
“那你知道,明年开始他就要去英国了吗?”在柳絮宁流露出诧异的眼神中,梁继衷说,“起瑞明年在英国要开发新项目,这个位置,恪言想要,但给不给,取决于我。”
他起身,走向柳絮宁:“宁宁,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利益。想要得到权利,就要付出代价。对恪言来说,他愿意付出这个代价。”
和聪明女孩的交谈,是一场轻松到无需亮出武器的争斗。
梁继衷看着柳絮宁逐渐发白的脸,她垂着头,些许打湿的头发贴着面颊,垂在腿侧的双手虚虚握成拳。
但以他对柳絮宁的了解,她其实要更坚强一些。一个空有一张漂亮脸蛋的年轻女孩是不会勾得他两个孙子神魂颠倒深陷情感沼泽的,她也许有他意想不到的强大内核,但很可惜,他没有兴趣去仔细领会。
江虹绫和梁安成已经有为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往事笑料了,她的女儿和他的两个儿子的名字再牵扯到一起,那还有个什么道理?时隔十几年,他们梁家难道要再次创造一个青城娱记笔下的笑料吗?
梁继衷想,也许将她幼年时那些心计忽略不计就是自己犯下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错误。
“宁宁,爷爷真的希望你们,还有你和我们,可以好聚好散。可是你是怎么进的我们梁家门,你还记得吗?”
柳絮宁骤然抬头,回头看着柳家的三个人。
她犹记得,自己对着镜子模拟了百十遍,如何哭才够楚楚动人;这双眼睛如何看人,才能将可怜发挥到极致;如何说话,才能恰到好处地展现自己的脆弱。
自虐过后,她颤抖着手拿起电话,拨通梁安成的电话。这颤抖的手,也许是因为自己带来的疼痛还未过去,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做坏事而紧张害怕。
她就是这样一个阴暗至极表里不一的人,藏在这张脸下的是如何肮脏毒辣的一颗心。为了自己的利益,居然敢去陷害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无意外的,梁继衷看着她的眼里出现慌张无措,出现心虚。
“爷爷相信,你和恪言现在的确是在互相喜欢的阶段,那你说恪言如果知道他喜欢的人是个这样的人,他会怎么办呢?宁宁,我可以忍受你的这些小心机,也没有出手断了你和阿锐这些年来的关系,我让你在梁家好吃好住,在最好的学府上学,这些金钱上的损耗不算什么。你过去的行为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也无伤大雅。但是你现在做的事情,有些过了。”梁继衷扫了柳家那几人一眼,岁数相近,但两方人的气势却完全不一样。
到底是穷酸。他在心里嗤笑一声,环境果真能最大程度地影响人,柳絮宁和这几个人站在一起,除了依稀有几分相似的五官,其余的任何,都不能叫人认为他们是同类人。
“选专业前,你想参加艺考,但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又不考了。”梁继衷坐回主位,姿态闲适,“宁宁,爷爷现在给你个机会,送你去英国读书,我可以资助你直到你毕业。这些钱,包括过去几十年所有用在你身上的钱都不需要你来还,梁家不计较。但是,相应的,你要和他们两个,也和我们梁家断的干干净净。”
话说到这里,其实无需同意与否。在梁继衷看来,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是没有资格上他的牌桌的。梁继衷甚至没有兴趣让她思考等待她的回答,毕竟,这是一场只有唯一解的命题。
“爷爷等你的答复。”梁继衷说,“你今天应该是上班第一天,我和你的主管说过了放你一个上午的假。要不要在这里吃好午饭再走?”
柳平就是在这时站出来的,布满皱纹的脸上被阿谀奉承的笑包围:“不用了不用了梁董,我们这就带她走。”
他说着,顺其自然地去搭柳絮宁的肩,被柳絮宁骤然躲开。
柳平皱眉,轻声:“干什么啊柳絮宁,现在还嫌弃上你二叔了?”
柳絮宁胸口震颤,似水漫过头顶,残忍地围绕着她,将残酷的冰冷全部渡到她身上,淹得她几近窒息。哭是世界上最没用的行为,她也不想哭,何况是在这些人面前。
她竭力逼回眼泪,回头,视线笔直地看向梁继衷:“爷爷,学校在英国,梁恪言不是也在英国吗?您把我送去英国,我怕我不小心又和他连上了。”
撒谎的时候才会前后矛盾。
梁继衷点燃雪茄的动作顿住,眉头剧烈地皱起。被一个不过二十几岁的女孩看着,他竟然一时噤声,不知如何回答。上次被简单的言语卡入对话的死角时,对面站的是梁恪言,他眼神坚定地告诉自己,英国与青城的往返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一句话好像耗费掉她所有所有的力气。柳絮宁垂着肩膀,低头往外走,柳平在后头直唤她。两位老人按住他。
“叫她干什么?”
“爸,妈,她又不住梁家了,以后就要回我们柳家了。”
“胡说些什么,她不住梁家关我们家什么事。”
“……”
像密密麻麻的针齐齐扎在脊背,柳絮宁的头更低了一点,盯着地上的格纹,却差点摔倒在台阶上。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但她没有心情打开。
这里不好打车,她却想最后奢侈一回,打开打车软件输入公司的地址。
微信又弹出消息。被言语刺痛的手指误触之下,微信被打开。居然是梁恪言的消息。他那边应该都要凌晨一两点了吧,怎么还不睡。
入目的是一张海滩的照片,背景的天边是橙红橘红搅在一起的色块,近景之下,海面蓝得仿佛底下藏着新鲜的氧气泡泡。那些她曾经说能缓解糟糕心情的万能解药在此刻变得无效。
他那边才日落吗?
她问:【不应该是半夜吗?】
梁恪言说他在美国。
柳絮宁点开那张照片,发送:【有点像我们那天玩枪战游戏的时候在X城碰到的日落!】
梁恪言说明年夏天去这里好不好。
她没有表露出自己对海的喜欢,他怎么就笃定她会喜欢这里?可她的确好喜欢好喜欢,就像喜欢他一样。真的很没有道理,这才多久,他何至于让她如此喜欢。
暗了的屏幕里映出自己的脸,她与另一个自己对视,那双眼里有还未消散的委屈,有野蛮生长的倔强,也有不甘心的不服,还有怨恨。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怨恨谁,梁继衷吗?柳平吗?还是贪心不足的自己?